Q=《信睿周報》
A=吳國盛(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教授)
您提到,人文學科的目的在於喚醒人們身上最原始的本性,即回歸「無」的本性;而人的本質又是人通過技術自己構成的。我們是否可以由此推導出技術與人文之間的關係?吳國盛:與傳統技術(technics, craft)相比,現代技術(technology)有兩個特徵:第一是規模宏大、形成體系和建制,特別體現在工業製造業(manufacture)和商業運行方面;第二是現代科學高度的滲透,使得現代技術看起來像是現代科學的一個應用部門。
現代技術支配著今日人們對「技術」的理解,今天的技術與人文話題,也更多的是從現代技術對人文的背離這個方面切入的。因此,我們需要討論現代技術對人文都有哪些背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背離?
現代技術以其單一化、片面化和系統化特徵,而成為人文的一種巨大的異化力量。前面我們已經提過,人性的核心是自由,技術從根本上是成就和實現自由,使自由成為一種現實的力量。但是,技術在成就自由的同時又可能構成對自由的威脅,這個兩面性是基本的,因而維持這種基本的張力也是技術本身的題中應有之義,所謂匠心即是對這種基本張力的維持。但是現代技術打破了這種基本的張力,片面的放大了「成就」的方面,而掩蓋了對自由的「威脅」這一方面。
「成就」的片面放大集中體現在,滲透著「權力意志」的「效率」概念成為核心的形上學概念,今天,「效率就是生命」。「效率」概念裡蘊涵著新的「目的」概念,新的「工具」概念,新的「時間」概念,理性和計算從此上升為佔支配地位的存在論構成原則。
目的因在希臘哲學中一直是一個內在的東西,對於處處充滿著生命的希臘人的世界而言,目的因也是變化的動因,因為目的以一種榜樣的力量,喚發事物內部的動力。事物朝著目的的運動和變化,是一種自然的事情。種子總要長成植物,一棵樹的種子目的是長成參天的大樹,但不可「拔苗助長」,因為其生長的速度都有著內在的根據。但是,在滲透著「權力意志」的「效率」概念裡所蘊涵的「目的」不是內在的目的因,而是外在的目標。內在的目的肯定可以達到,而且應該達到,但必定是在自身規定的時間內以自身特有的方式達到。外在的目的可能達到,也可能達不到,而且達到目的的方式並無一定之規,因此才會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的說法。目的成了目標,外在性的目標只是人類「權力意志」的一種外在指向,因而是不確定的。重要的是目標的「實現」,也即權力意志的實現,而非目標本身。而「實現」要求一種單純的手段,於是出現了對純粹手段的偏好。
對手段和工具的重視古已有之,類似的格言比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磨刀不誤砍柴工」等我們耳熟能詳。但是,我們今天對這些關於「器」的格言做了過分的強調,而有意無意的忘記了那些關於「道」的格言。對器的重視甚至片面強調,來源於目的的外在化和意志化。隨著目的本身的淡化和退隱,「手段」成了「效率」中一個引人注目的因素,因此我們到處都能聽到對「方法」的崇拜和頌揚。技術時代的人們特別渴望的是一種普遍的方法,一種到處適用的點石成金術,掌握了這種方法,就保證了「效率」。現代技術自覺地在充當這種意義上的「方法」,流水線生產、標準化作業都是這種意義上的「方法」。但是能夠發揮作用的每一種「器」都必得在「道」的指引下,受制於道,才可能發揮它的「帶出」和「去蔽」作用。今天「器」脫離「道」的單純的、獨立的片面發展,事實上使得「技術」那種原初的創造的能力和活力逐步喪失。傳統上,每一項技術都是在它的特定目的和方案被制定出來之後發展出來的,這種發展本身是受制於方案和目的的。今天,由於找到了一般方法,人們便不再有提出新鮮目標的能力。所以,現代技術造就了工人以及全體消費者的「傻瓜化」,在流水線上、在標準化作業中以及在日用品的使用中,大家全都千篇一律的傻瓜化操作。
在您看來,是什麼造成了技術對人文的異化?吳國盛:對普遍方法論的追求、技術的工具化,與自然的數學化、科學的數學化相輔相成,計算成為對世界進行籌劃的主要方式。數學化的基本原則是把質的特異性、多樣性還原成量的普遍性和純一性,一切經過數學化的事物都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已知的,而未經數學化的東西則被排除在認識的可能性範圍之外。數學化的世界是一個單純而片面的世界,但有利於實現那種普遍的「控制」和「預測」。現代技術作為現代科學的一種應用,整體上墮落為普遍合用的工具,喪失了「技以載道」的功能,傳統技術所包含著的獨特而又豐富的人性內容被扁平化、虛化。技術被廣泛的認同為「中性的」工具,據說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就看什麼人使用,如何使用。技術成了人類實現其「權力意志」的馴服的工具。
與技術的工具化相適應的是,語言也被理解為一種工具,即交流的工具。現代人將語言與它的思想內容剝離開來,把語言降格為一種單純的傳遞思想內容的工具,而思想據說也可以最終還原成信息,因此,語言不過是信息傳遞、轉換、加工的工具。今天熱火朝天的人工智慧研究,就是以語言的工具化為前提的。專家們想把語言的內容與其形式剝離開來,發展一種形式化的語言,並最終把一切語言還原為這種最基本的形式化語言。這裡最大的失誤在於放棄了語言與人性的最根本的關聯之處:語言不是用來傳遞什麼的單純的工具,它本身就是創造的力量,是構造實在的能力,是意義的來源。如果說語言是傳遞信息的工具,那麼「為什麼要傳遞信息、為什麼要使用這種工具」的問題也得由語言本身來說明和解釋。語言和語言的意義是交織在一起的。任何形式化都不可能把語言框定,語言總是能夠逃脫形式化的限定,相反,形式化的結構本身不是自主的。語言的計算機化之所以停滯不前,問題就在這裡。
語言的工具化是技術與人文相分裂的一個比較突出的表現,另一個同樣突出的表現是時間的鐘表化。效率的規定性首先來自時間的可計量化:一切效率均可以定義成單位時間的最大利用,而「時間單位」必須事先被規定出來。計時是技術,而且是最原始的技術,但這種最原始的技術是內在於生活世界的。日出月落、鬥轉星移是時間的計量尺度,滄海桑田是時間的尺度,花開花落、萬物的生長盛衰,也是時間的尺度,對於農民而言,母豬下崽,稻子結穗,也都是時間的尺度。前現代時期,正像文化保持多樣性一樣,時間的尺度也保持其多樣性。然而,時間的鐘表化使得時間被獨立出來成為一個純粹的計量體系,時間開始從生活世界中剝離出來。「能夠持續不斷工作的機械鐘的出現,改變了白天黑夜分別計時的傳統,使一晝夜均等24小時的計時製得以推行。這一計時體制的出現,是時間觀念史上的一件大事。一種終年不變的、各地統一的普適的時間體系,開始取代從前當下的、臨時性、局域性的計時體系。時間正在脫離人們日常的、具體的生活的象徵和制約,成為一個獨立的我行我素的客體。」時間的鐘表化是現代技術的核心因素,芒福德一語道破天機:「現代工業時代的關鍵機械(key-machine)不是蒸汽引擎,而是鐘錶。」鐘錶是一切機器之母,而藉助鐘錶,現代技術得以全方位的佔據著統治地位。在鐘錶的指揮下,現代人疲於奔命,受制於技術的律令。技術的異化通過時間的暴政表現出來。
現代技術所代表的一方面是人類「權力意志」的無限膨脹,另一方面是技術理性的無所不在。權力意志表面看來是人的自由的一種實現,其實是「自由」的一種墮落。自由意志(free will)變成了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自由就得屈從於權力了,這正是技術時代技術理性一統天下的真相。今天的權力不是由恐懼和威脅來維持,而是由理性和邏輯來支撐著。理性和邏輯是一張無縫之網,把一切都納入自己的甕中。海德格爾稱這樣的甕為「座架」(Gestell, enframing)。作為座架的現代技術把一切都歸入了一個無「差異」之中,從而使現代技術徹底成為一種「非技術」的東西,原始技術那種保持「差異」於「縫隙」之中的微妙精神全然喪失。
您提到了芒福德有關「鐘錶」的說法,恐怕很多人都有同感。上世紀30年代,經濟學家凱恩斯曾有個令人振奮的預言:100年後,隨著科技的發達、生產效率的提升,人類將只需要每周工作15小時。但實際上,近100年後的我們雖然用著更為先進的技術,但爭論不休的卻是「『996工作制』到底值不值得提倡?」那麼,如何才能將人從這樣一種技術的律令中拯救出來呢?吳國盛:現代技術所帶來的問題,已經不能通過自身得以解決。比如說現代技術可以通過量的線性增加來提升能力,而單項的線性增加對人來說是沒有可能實現的。人的身體結構是有限的。現代奧運會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現代技術的榜樣,更高、更快、更強的口號其實是反人性的。通過長期的系統的訓練讓人達到身體的極限狀態,而這種極限本來是不必要的。競技運動從來不是提高人們體質的合適方式,現代競技運動本質上是商業活動,是現代工業系統的一部分。現代奧運會與古代奧運會已經不是一個性質了。奧運會性質的變化反映了現代工業技術的思維方式已經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現代奧運會產生的運動員的成績對他們的身體實際上是有損害的。但即使是這樣,人們還是不斷地希望提高自己的成績,所以興奮劑與現代奧運會如影隨形,並非偶然,有其必然的邏輯。人本身是有極限的,不可能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極限是難以突破的,而現代技術的理想就是不斷突破極限。
事實上,整個自然界也是有限的,如果你人類在地球上都無法生存的話,去別的星球更無法生存。人類不可能離開地球。希臘神話中的安泰只有站在大地上才有力量,把他的腳提起來他就沒有力量了。人類也是這樣。現代技術還沒有注意到整個世界是個有機體,現代技術就像一把刀一樣把這個有機體切開,但是它沒有注意到這個有機體自身有著生長的力量,可以生長出很不同的類型。因此,隨著技術的切割,世界機體也在變化著自己的形態。
醫學在過去一百年有了很大發展,但是醫學並不能消滅所有致病病菌和病毒,因為隨著技術的變遷,病菌和病毒的譜系也在改變。過去人們容易得的是傳染病,現在這些病在很多都不具威力了,但又出現了對人類有威脅的新的疾病譜系,人們開始有各種各樣的代謝性疾病,比如心腦血管疾病。單純按照過去殺菌治療的方式沒有用,相反,生活方式反而是今天許多疾病的原因。
這對我們產生的啟示就是,我們應該去尋求新的與世界的和解方式,單純用強力方式是不可以的。我們在地球上產生的能量已經是宇宙中最大的了,核能技術已經可以在地球上形成一個新的太陽。但是現代人類就像一個拿著手榴彈的小孩,不知道如何控制。所以是非常危險的,容易失控的,並且風險非常嚴重。而這些問題又不能通過自身來解決,只能通過改變其單一性、普適性,發展本土技術、多元技術來進行制衡。如果只依賴一種技術的話,這種不確定性就會非常大,如果有多元技術就可以對待這種不確定性。本土技術的意思就是限制普適性技術,關注適用性技術。現在的問題是不關注本土性知識和本土性技術,一味迷戀高科技,經常產生殺雞用牛刀的笑話。一個普通感冒去醫院也讓你做很多化驗,花好幾百塊錢病也不一定能治好。實際上普通感冒是自身機能的反應,不吃藥也會好。
現代技術必須要回到生活狀態,回到生活狀態之後你會發現很多技術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很多大而無當的技術也沒有必要去研究。按道理,探索世界奧秘是有必要的,但現在的問題是這些探索都代價巨大,這樣就有一個是否得不償失以及誰來承擔代價的問題。所以我們主張技術發展應該越來越朝著人性化、生活化、多元化發展,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克服現代技術帶來的問題。
(原載於《信睿周報》第2期,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