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另外一個重要觀點,就是「一畫」即線,線條的線。以為石濤是一位畫家,解讀他的「一畫」說不能從玄言晦語中尋求答案,而應從切實的創作中找答案。這一思路我是同意的,但所得出的這一結論我卻不能同意。因為石濤的「一畫」說說的並不是一筆一畫之工夫,那是技法,他說的是一種原則,一種精神。他強調的是貼近自然,以悟為真,以創造為本。如果將「一畫」理解為一筆一畫之說,則無法顯示這方面的要義。
「一畫」雖然不是一筆一畫之線,但筆畫則是對「一畫」地落實。「一畫」是無為(自由而無所羈束)創造之法,一筆一畫則是這一創造之法的顯現。「一畫」和筆畫之間的關係,是內隱原則和外顯形式之間的關係。就是:以「一畫」的原則來創造一筆一畫。《兼字章》說:「一畫者,字畫先有之根本也;字畫者,一畫後天之經權也。」這裡所說的「先有」「後天」並非說在時間上「一畫」為先,字畫為後,乃是說字畫筆墨以「一畫」為根本,筆墨技法是對一畫的權變。這和《一畫章》的「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的說法是一致的。
在《石濤畫語錄》中,「一畫」共使用29次(包括《一畫章》標題之「一畫」)。其中,26處的意義都是指不二之法的「一畫」,只有3處別有所指,意為筆畫之「一畫」。而這 3處所指的具體的「一畫」,都是強調對不二之「一畫」地落實。《皴法章》:「一畫落紙,眾畫隨之;一理才具,眾理付之。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範圍。」「一畫」之法是不二之法,不可從量上起論,而一筆一畫則是從量上言之。這裡的「一畫落紙」的「一畫」不是作為不二之法的「一畫」,所以「一畫」和「眾畫」相對而言。
《運腕章》云:「受之於遠,得之最近;識之於近,役之於遠。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變化者,用墨用筆之淺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淺近張本也;形勢者,鞹皴之淺近綱領也。」這裡所說的「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的「一畫」,是一筆一畫,是對不二之法「一畫」地落實。石濤說「受之於遠,得之最近」,他的思路是,為了說清「近處」(一筆一畫)的事,他從「遠處」說起,這個遠處就是他的「眾有之本,萬象之根」的「一畫」。
當然,在石濤這裡的確存在著一個「線的一畫」。不過,石濤在《畫語錄》中論述的中心是作為不二之法的「一畫」,而「線的一畫」是對作為不二之法的「一畫」地體現。作為不二之法的「一畫」是石濤提出的重要畫學概念,而「線的一畫」則不是一個具有獨立意義的畫學概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將石濤的「一畫說」說成是線,一筆一畫的線條,則不是一個恰當的概括,是混淆兩種不同的「一畫」所造成的。
石濤的「一畫」說不僅與中國古代典籍中的「一畫」語詞有別,與中國畫學史上諸多「一畫」理論也有根本的差異,這裡容我稍作辨析:
一是一筆畫。有人說這是一個和石濤「一畫」說相類似的學說。其實,一筆畫是一種筆勢論,它是就用筆的內在氣脈而言的,強調筆有朝揖顧盼,筆斷勢聯。而石濤的「一畫」所申說的是一種創作法則,二者有明顯區別。當然,一筆畫的內容可以包括在石濤的「一畫」概念之內,當一位創作者去除束縛,個性張揚,淋漓恣肆地作畫時,他在筆墨上就有可能產生這樣的氣勢。
二是以少勝多的說法。明末惲向題畫時曾說:「仲生所不可及者,以其一筆能藏萬筆也。」惲格在題倪雲林的畫時說:「一木一石,千崖萬壑不能過之。」又說:「夫一者,什百千萬之所以出也,一筆是,千萬筆不離乎是,千筆萬筆總一筆之用也。」 鄭板橋在一幅竹畫上曾題道:「敢雲少少許,勝人多多許。」
這是中國畫學構圖學上中的一個重要思想,其要義在:以小觀大,以近及遠,在一個微小的對象中積聚宇宙無邊的力量。這和「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石濤「一畫」說有根本的差異,後者並不是量上的廣延。三是伏羲一畫說。清人布顏圖說:「因悟畫道之變化,與易理吻合無二,古者伏羲氏之作易也,始於一畫,包諸萬有,而遂出個天地之文,畫道起於一筆,而千筆萬筆,大到天地山川,細則昆蟲草木,萬籟無遺,亦始於一畫矣。」
這是神學論上的一畫,但不管它多麼神秘,這一畫仍然是一個具體的刻畫,或者說一個包含神意的刻畫,它是一畫即線說的變體,和石濤這裡所說的「一畫」是完全不同的。正因此,本文以為,石濤的「一畫」是一個獨創的畫學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