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在從數次精神崩潰和自殺未遂中恢復過來後,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1932~1963)決定將自己三十年來的人生經歷寫入自傳體小說《鐘罩》。是年5月,她在給一個朋友的信中披露說,「小說已完成三分之一……我嚮往寫這部小說已經十年了,但總寫不成。然而,在一次與紐約出版商商量在美國出版詩集時,堤壩陡然間決開,我一晚上未能入眠,創作的激情一下子攫住了我……」口氣興奮、喜悅、自信,絲毫沒有預料自己將再度陷入崩潰和自殺,而她與英國詩人特德·休斯(1930~1998)被譽為文壇佳話的婚姻也將走向孽緣的終局。
普拉斯死後聲譽日隆,其詩集不僅獲得1982年普利茲詩歌獎,《鐘罩》也被視為女權主義的標誌性著作。從《鐘罩》來看,普拉斯的殞滅與其說是社會環境或者具體的人事使然,最主要的,恐怕還是作者鋒芒畢露的個性,使之無法俯就和融入這個其眼中無比愚蠢的世界。
小說女主人公埃絲特與普拉斯一樣,是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學霸」。她的心理年齡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符,冰雪聰明卻不諳世事,這就決定了她在走出學校進入社會不可能做到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她像很多自尊有餘經驗不足的菜鳥一樣,深諳裝逼的精髓。「如果你以一種傲慢的態度做一些失宜的動作,仿佛你胸有成竹所做的一切是恰當的,你就沒事兒……他們會以為你很有獨創性,很聰明過人。」但她每次都弄巧成拙,將從沒沾過的伏特加當白開水喝,又將洗指缽中的白開水當高湯喝;以為很懂小費的行情卻被計程車司機狂摁喇叭追討;表示厭倦男女間那檔事兒卻不知不覺充當人家的電燈泡……一路失敗下來,她說這個世界就如同從「鐘罩」中看出去一樣扭曲、偽善和墮落。
在《鐘罩》中,這種分裂的人格,最突出地表現在作者的行文風格上,普拉斯的口吻,時而如蕩婦一樣邪門、詭譎、詼諧、放縱,時而又如貞女一樣典雅、純真、高貴、善良。正是這種分裂,讓她無法以一種無動於衷,甚或玩世不恭的態度面對世界,更無法彌合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罅隙,以至她在寫作、情感和事業上感到窒息和絕望。沒錯兒,當年的西方社會是很狹隘,女人能做的工作不外端盤子、接電話、充花瓶,能收穫的愛情不外找個男人獲得「永恆的安全感」。但是,想想彼時多麗絲·萊辛正在家庭和工作間打拼奔忙,艾麗斯·門羅正在廚房的吃飯桌上奮筆疾書……不過,普拉斯才不吃這套,她寧願讓埃絲特嘗試各種一擊即斃的自殺絕招、進出五花八門的精神病院,也不願與現實有絲毫妥協。
誠然,就女權主義的立場來說,普拉斯不少觀點是談得很好,或者,至少還不壞的。比如她揭露兩性關係的不平等,男人可以率性而為,而女人「與其抱憾終身不如潔身自好」的虛偽;她指出有些傳統婚姻近乎夫妻間的政治博弈,一俟婚禮完畢,丈夫就只待太太「像廚房的地毯一樣仰躺在他腳下」,任踩任踏,等等。但有些觀點,她則鑽了牛角尖,將男性完全對立起來,視家庭為兩性彼此折磨的地獄,特別是,她在道德上滑入了邏輯自證的怪圈。小說中,埃絲特的男友腳踏兩條船固然讓人搖頭,但埃絲特為了隱瞞自己缺乏經驗、假裝閱男頗多也一樣問題不少。一當男友認為兩人關係熟稔、披露了情史時,埃絲特立刻上綱上線:「他一直讓我覺得我竟然比他更注重性愛、比他更富有經驗,他所做的一切——像擁抱啦、親吻啦、愛撫啦,只是我挑逗、引誘他突然幹的……」換言之,比起出軌,埃絲特更在乎的是男友站在某種道德(當然還有智力)高度上侮辱了她,而這種侮辱完全是她自己臆想的。
《鐘罩》所體現的女權思想,已較早於其30年的維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1929)有更多的發展。在這篇論文中,伍爾夫詳細闡釋了經濟自主對女性獨立所具有的重要意義。而在《鐘罩》中,經濟因素讓位給了道德因素。然而也正是在道德問題上,普拉斯所傳達的女權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淪為某種概念式的東西,即這種女權,只追求兩性平等的「形」,而不是「實」。女性不是在經濟上處於弱勢地位嗎?那就將女性抬高到男性的水平,讓她們永遠有錢花、有「房間」住。男性不是在道德上腐敗、墮落、令人不齒嗎?那麼,為了實現平等,女性也應該降低到男性的水平,跟他們一樣腐敗、墮落和令人不齒。
小說中,埃絲特諸多行為的動機,便是如何「失貞」。她說眼下要找「一個二十一歲卻仍然純潔的、健壯的、聰明的青年那麼困難」,那自己如此費心保持貞潔做什麼,還不如找一個爛人結婚,「當他開始叫我痛苦的時候,我也完全可以叫他痛苦」。為了獲得道德上的平等,她也找男人,也出軌,結果只是把自己逼入更糟糕的境地罷了。讓我們想想20世紀以前西方文學中的女性角色(如但丁的《神曲·天國篇》),大多是以拯救「墮落」男性的光輝、智慧、美善的「女神」形象出現的,她們不是汲汲於降到男性的水平,而是將男性拉高到她們的水平。而普拉斯筆下的女性,則以「自侮」、「自輕」、「自賤」來標示自身,可惜的是,這樣的平等觀念沒能拯救她,她也一直沒能走出智性和情感的死胡同。
作者文思如泉湧,犀利獨到的觀點比比皆是,堪稱才女書。不過也正因其敏感、多慮,反而使小說烙上偏激乃至失智的印痕。「鐘罩」系普拉斯用以影射美國社會光怪陸離的象徵,但我們不要忘了,迷離視線的,可能更多的是作者一顆天生麗質,又脆弱易折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