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今追昔,回憶我在南田農場十年的知青往事,心潮澎湃,恍如昨日,歷歷在目,永生難忘。在3500多天的時光裡,我經歷了春的希冀、夏的熱忱、秋的失意、冬的沉寂,既有奮鬥成功的喜悅,也有坎坷挫折的煩惱,在無數經驗教訓的累積中,感悟了人生的艱辛。
人生第一站
1968年10月13日,我和廣州市二十中學的20多位同學上山下鄉來到了海南島崖縣南田農場,被分配到黎場分場黎場隊(兵團時期為二營六連),在這裡開始了我的人生第一站。
▼作者梁衛國(後右一)在農場
與同學們一起合影
南田農場地處三亞、保亭、陵水一市二縣交界處,創建於1952年1月。農場1969年4月被編為三師八團,1974年10月撤消兵團建制後復稱原名,下轄單位有東風、黎場、紅旗、愛國、長田、響水、海燕等分場。我們黎場隊離藤橋圩鎮有五公裡,改制後仍屬黎場分場。
我是廣州市20中學初二(5)班的副班長,又是班裡僅有的兩個共青團員之一。那時候,「到農村去,到邊疆區,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與廣大知青聽從時代召喚,投身於海南農墾事業,憑著對祖國的熱愛、對農墾事業的執著,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鑄就了時代的精神豐碑。生活的艱苦、勞動的艱辛、文化的貧乏,讓我們知青在南田農場這個大熔爐裡,經受磨礪,發揮才智,感悟人生。
剛來黎場隊的時候,我們住的是茅草屋,用黃泥裹稻草糊成牆壁、茅草編織成片蓋房頂、木板及樹條做成簡易門窗,不怕下大雨和太陽猛,就怕颱風常來光顧。我們睡的床是簡易床,就在四或六根地樁架上橫木,放上小竹子或小樹條捆綁好,鋪就竹編或麻包、稻草,最後攤上草蓆,成了一張柔軟的單人床。如果木料、竹子、樹條砍得不對季節,不用多久就會招惹蟲蛀,夜靜人深時蟲子啃噬之聲不絕於耳,早上起床但見竹木粉末遍及蚊帳頂之上、睡床底下。
我們吃的很簡單,缺少葷腥是常事,每月僅有幾兩油,一年難得吃幾次豬肉(除了元旦、春節、五一、八一和國慶以外)。記得就飯較多的,不外是茄子、通心菜、蘿蔔乾。要是遇上連續風雨天,拌飯多用豆瓣醬、醬油,甚至還用淡鹽水。
當膠工的知青,夜裡二三點鐘就要起床,頭戴膠燈,拿著膠刀,挑著膠桶,走進各自林段去割膠。在大會戰的日子裡,我們每天頭頂烈日、背負青天,手拿長砍刀、鋤頭、十字鎬,或開荒砍岜,或整出環山行,或深挖橡膠穴。在沉寂山林、荒蕪野外、茂密草叢,隨時都會遇上毒蛇、蜈蚣、蠍子、蚊蟲、螞蟻的侵擾,手臂、脖子、腿腳等露出部位,往往首當其衝。夜生活是單調的,多是坐在飯堂的橫木條上,在低瓦數電燈或昏暗的煤油燈下,進行政治學習或閱讀報紙。有時為觀看別處放映的一場電影或一出革命樣板戲,不惜爬山涉水,來回步行十幾裡山路,臨近深夜才回到連隊,但沒睡幾個鐘頭又要起床割膠……
生活的艱苦,勞作的繁重,氣候的炎熱,的確使我們這些城市長大的知青不堪重負。然而,連隊的老工人就像貼心的兄長,默默地關注知青的成長,給予必要的助力和推力。他們在工作上言傳身教、毫無保留,在生活上關懷備至,如天冷了給我們燒洗浴熱水,有好飯菜時叫上知青去品嘗……,等等。
老工人艱苦創業、只講奉獻、不求回報的高尚精神,教育了知青,也感動了知青。廣大的知青戰友不負眾望,繼承了老農墾人不停創業永向前的精神,與農場老工人一起艱苦奮鬥、風雨同路,結下了終身難忘的深厚感情。
在南田農場的十年知青歲月裡,我認真工作、發奮讀書,走好人生的每一步。我當過割膠工、放牛娃、團部宣傳隊隊員、營部學校教師,得到了鍛鍊和成長,不但思想成熟了,還增強了體質,拓寬了知識面,積累了經驗。當知青時風雨兼程、砥礪前行,是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讓我受益非淺。我1978年5月返回廣州城後,當過工人、教師、基層幹部、越秀區委新聞秘書,總是腳踏實地、兢兢業業,做好本職工作。我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一段知青經歷,就沒有今天我在事業上的成功。所以,滄桑的是豆蔻年華,不變的是知青情懷,受益的是整個人生。
知青小夥房
我們黎場隊(六連)的茅草房宿舍依山而建,前面是一片小樹林,後面有藤橋河水利溝流過。水利溝寬約兩米,水深不到一米,是我們知青洗衣、洗澡必去的地方。大會戰收工回來,女知青喜歡跑到水溝邊,坐在河沿上,把腳伸進河水中,讓涼絲絲的流水衝洗著,享受母親河的親吻;男青年則喜歡在上遊沒膝深的河水中走來走去,弄得水流譁譁響,水聲中夾雜著歡樂的笑聲。
隊裡的大夥房(職工食堂)臨近藤橋公社通往保亭縣的公路,大夥房有一口水井,井臺是圓形水泥地,半米多高的井欄用磚石砌成,井口內徑約有一米,大致是井深七八米、水深兩米。井臺外豎立槓桿提水井架,平衡木桿一邊繫著大石頭,一邊繫著綁緊水桶鐵把的竹竿,打水時手抓竹竿一次次向下壓,提水時手抓竹竿一次次往上拽,讓裝滿水的水桶升上井面來。水井的水很旺也很涼,人們在白天到水井洗漱、洗衣服、洗菜,在傍晚時到井邊打水洗浴。
農場工作任務多,日常勞作繁重,亟須補充營養,但物質匱乏,自我供給不足,總是無能為力。由於油水不足,肚子往往餓得快,嘴特別的饞。那時吃肉問題靠連隊自己養豬解決,兩三個月都聞不到豬肉味,吃一頓肉如同過年。所以每到殺豬的日子,大家都會爭先恐後地湧向夥房等開飯,一拿到手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碗裡的幾塊豬肉一掃而光。既然如此,只好個人動腦筋想辦法,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知青回家探親返回時,就有人帶來了煮鍋和一些食物,但想開夥也不容易。
1969年農場改兵團建制後,更是嚴格控制個人開夥。知青宿舍是茅草房,前面是一片小樹林,後面就是藤橋河水利溝。平時要想簡單煮東西吃,就在房前屋後挖個坑,找來三塊石頭,壘砌「三星灶」。煮熟之後,見者有份,各人飯盅放在地下,按順序給倒入。若缺進食的碗筷,則就地取材,用膠杯代碗碟,折樹枝作筷子。要是湊錢吃「大餐」,煮好後就盛進洗臉盆,然後七八個一組,或坐或蹲圍成一圈,中間放著兩三盆熱菜,大家一邊享用一邊說笑。以上,這就是我們知青夥房的「初級階段」。
有一次我們居然被「落湯狗」惡追,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一年的冬季想吃肉嘴饞了,大家湊錢到附近黎村買了條狗,準備宰殺烹煮吃「大餐」,但對殺狗燙毛這些事半通不懂。人家把狗送來後,把狗吊起一會兒就以為「殺死」了,隨便扔在「三星灶」旁邊,想等水煮滾後再燙毛。誰知剛把狗按在盛著熱水的水桶燙毛時,那狗猛地跳將出來,碰翻了水桶,熱水把爐火澆滅,周邊溼漉漉的。狗兒站起猛甩身上熱水,兩眼發紅,吡牙裂齒,樣子猙獰,狂吠不止,眼看就要衝向人群……恰好從部隊復退的老工人老賀挑水路過,只見他神情淡定,放下挑水擔拿起扁擔,對著「落湯狗」就橫掃過去,狗兒「嗡嗡」叫了兩聲就倒地不動了。他怕還有什麼意外,用草繩把狗的四肢捆緊了再交給我們,然後就挑著水桶離開了。大家又重新打灶,然後生火、燙狗、烹狗,不到一二個鐘頭,香噴噴的狗肉就可以開鍋啦!
來到農場五六年了,為了方便生活,我們幾個知青決定也學學老工人,建個知青小夥房。在老工人的指導下,大家七手八腳地備好黃泥土和稻草、大小均勻的樹枝條,以及竹子、木板、茅草夾片等建房材料,接著動手搭建房子。挖坑立樁架橫木,或釘或綁固定架子,攪泥草糊泥牆,蓋屋頂搞門窗……僅僅用兩天時間,一間十幾平方米的知青小夥房就大功告成了。接著,又添置了簡易桌椅、常用餐具。
有了這間小夥房,就有了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可以經常改善生活,保持充沛的體力和好心情,還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樂趣。比如,再也不用到水利溝洗冷水澡,可以打撲克、下象棋,可以促膝談心、談天說地。當然,更是不時改善生活、湊錢吃「大餐」、招待往來朋友的好地方。
許多人都喜歡吃田螺,而炒田螺是我的拿手好戲。有時候為了打打牙祭,我便跑到田埂邊、水溝裡摸些田螺回來,用清水養了兩天,剪去田螺尾部,瀝乾水份。開炒之前,先把鐵鍋底燒至高熱,把備好的食油從旁倒入,撒進適量食鹽。待油溫驟升、油煙冒出、油鹽味達到最濃時,便把蒜頭、豆豉、紫蘇葉、辣椒絲、生薑等佐料一齊倒在鍋裡,翻炒少許再把田螺倒入,生炒至熟。這道菜式香氣撲鼻、味道鮮美,讓人直呑口水,吸引不少人駐足。當一碟冒著熱氣、香噴噴的田螺端上飯桌時,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吮吸起來,吃得滿頭大汗,直呼過癮!
打井在荒野
在我們來到的第二年,黎場隊改稱二營六連。為了拓展橡膠種植面積,團、營部決定在六連(黎場隊)、八連(黎光隊)與九連(黎明隊)交匯處的荒山野嶺,建立一個新的連隊---七連(黎華隊),並把這個光榮任務交給了六連洪學成連長(知青們習慣稱為洪隊長)。他領命後就很快挑選了一批人,要先行開進七連新址當「墾荒牛」。在這些人當中,就有我、錦澤、小李等八個廣州知青,我們當時感到很光榮。
翻開三師八團(南田農場)的地形圖,可知其地勢是南平北高,儘管有藤橋東河、西河流經八團若干地域及藤橋圩鎮後合流進入大海,滋養了沿途兩岸的廣闊地區,藤橋河水利溝也從五連(巨龍隊)、六連、八連等處通過,但離七連尚遠,真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感覺。
1969年待組建的七連(黎華隊),位於群山腹地,周邊是荒山,雖說沒有「一覽眾山小」之奇峻,但也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態勢。這裡仍是一片荒山野嶺,亂石成堆,雜樹錯落,茅草沒頂。要在這樣的山頭「開疆闢土」,尋找水源及打水井必不可少,而鑑於多石山區地下蓄水量有限,打井註定是一場惡仗。
幸好這次帶隊的是洪隊長,他約有四十歲左右年紀,具備了種種有利條件。說起他:身材不高,身板結實,做事幹練,經歷豐富,頭腦靈活,用粵語來說是「計仔多」(即辦法多),用現在的話來說是「點子王」。在我們的眼裡,他似乎總是智計迭出,有使不完的勁,沒有過不去的坎。以往跟著他,心裡很踏實,做事有信心,這次自然也不例外。據說他原在海口農墾局工作,因為喜歡提意見,得罪了某些人,被下放到南田農場黎場隊來。
現在,這裡的生產、生活設施還是一張白紙,什麼東西都沒有,他要帶領我們創建新連隊,幾近「白手起家」了。但我們知道,新連隊的藍圖已在他心裡繪就,只要堅持不懈、艱苦奮鬥,同時假以時日,一切都會好起來。水是生命的源泉,是連隊生存和發展的關鍵,人和作物及牲畜都離不開水。現在連吃水的水井都沒有,生活用水要靠拖拉機拉來,困難只是暫時的。所以,為了眼下也為了將來,首要任務就是打一口水井。我們這些廣州知青,在廣州見過許多現成的水井,如越王井、三眼井、吊碑井等,就是沒有挖過水井。這裡是荒山野嶺,該在哪裡打水井呢?能不能打出水來呢?我們感到很困惑,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我們都很信任洪隊長,對他非常有信心。
打水井要先選址、定位,選定挖井位置,才可以動工。這時只見洪隊長來到山坡一塊平地,從口袋拿出四五個膠杯,分別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倒放一個,裡壁粘附些許細鹽。他神秘地告訴我說:「明天早上,看看那個膠杯吸水多,就在那裡開挖。」果然,第二天一早,他逐個翻開膠杯細看,已經心中有數,指著中間的一塊地方對我們說:「從這裡開挖,一定會有水的!」他邊說邊用木棍插在中心位置,又找一條繩子綁住,以木棍為中心、繩子為半徑,畫了個直徑2.5-2.8米的圓圈,表示就在圈內開工。
打井需要的東西還真不少,如十字鎬、鋼釺、鋤頭、鉄鍬等工具,水泥、鋼筋、石子、河沙等材料,橫木、鐵線、繩索、籮筐等物件,這些在連隊都容易得到,很快就備齊了。人工挖井是一項艱辛的工作,首先是怕找不到水源,其次是怕水位太低、石頭過多、水源不旺。正常需要二三周的時間,如遇到麻煩還不止,這要看是否有眼光,也要看運氣好不好。
我們每人的裝束很簡單,頭戴一頂軍帽(沒有安全帽),身穿短褲和背心。直徑2米多的範圍並不大,只能安排每組兩人輪流幹。挖不深時使用十字鎬、鋤頭、鉄鍬,越往深處要倚靠十字鎬、鋼釺。挖到1米多深時,洪隊長叫暫停一下,抓了一把泥土捏一捏、聞一聞,高興地說:「如果泥土水份與前面相差無幾,說明情況很糟糕。現在感覺水份明顯增加,說明我們挖巧了,大有希望啊,放心挖下去吧。」
至此,洪隊長心裡就完全有底了,於是指揮我們協力合作,把一個預先製作好的直徑約2米、高度50釐米水泥井圈放入井坑裡,置放端正且成水平面後,就在井圈外埋土,然後又依此法放入第二個、第三個,這時就與地面持平了,接著放上第四個。以後要做的事,就在底下井圈裡挖夠50釐米左右深度,再沿著井圈底邊掏空泥石,讓底下井圈在重力累積的壓力之下,帶動上面井圈徐徐下沉,然後又在上面放一個井圈。如此作業周而復始,直至挖到預期深度為此。挖到三米多深時,已見到細小水流,但越往下挖難度越大。碰到小塊石頭還好辦,要是碰到硬巖石層,就掄大錘打鋼釺破石塊,只好慢慢地掘進,速度必然會減慢。
把底下的泥土、石塊運上來,依靠特設裝置。洪隊長指導我們豎立槓桿提土井架,用平衡木桿提土,設置及操作有如老連隊的大食堂水井,但這回大竹竿的一頭綁著大樹頭,另一頭綁了一根很結實的鐵鉤,井下的人把挖出的淤泥石塊裝入土筐裡,掛在鐵鉤上,上邊的人就通過平衡杆和大竹杆把土筐提上來。二組挖井人員只在白天輪班幹,以確保施工絕對安全。
隨著每天土筐多次一起一落,運上來的土越來越多,水井也越挖越深。一般來說,在下面作業的人危險性大,在上面作業的人危險性小,但也有例外時。有一次,知青小李在操作提土時,不小心一時失手,大樹頭把平衡木桿的一頭拉低,而另一頭帶著大竹杆猛地提升,把站在井邊的錦澤颳倒並跌落到井底下。當時眾人無不提心弔膽,幸好下面的人警覺,把他穩穩接住,上面的再把他吊拉上去,真是虛驚一場!
挖到四五米深時,見到了較大水流,讓人心情異常興奮。挖到深度七八米時,清澈的泉水一小股又一小股從井圈交接處湧出來,此時井坯就算挖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砌井欄、造井臺,進入了收尾階段。儘管打井過程困難重重,但我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耗時三周,終於挖出一口旺泉水井。這是一口好井,泉水取之不盡,水質清冽甘甜,徹底解決了新連隊的生活用水問題,大家皆大歡喜。
雖然我已經離開南田四十多年,七連(黎華隊)那口水井卻不時地在眼前浮現,成為抹不掉的記憶。近日讀了李逢友先生刊登在《知青足跡》中《那挑水的背影》一文,由此聯想到黎華隊老工人的淳樸和無私的本色,心裡湧動著一股暖流,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作者簡介
梁衛國,廣州老知青,在市第二十中學畢業後,於1968年10月上山下鄉到原廣東農墾海南墾區南田農場(兵團建制是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第八團)務農,也曾在農場小學任教,及在團宣傳隊擔任演員。1978年回城後,曾在越秀區總工會、區政府從事新聞宣傳報導工作,並多次被《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等省市新聞媒體評為「最佳通訊員」。2010年12月退休後,註冊了《廣東志願者證》,在「趙廣軍生命熱線協會」志願服務隊做義工,同時為多家報刊撰寫稿件。
來源:一壁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