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賈宏圖
文中主人公 : 「玉強牌」是一種上海風味年糕的品牌,在哈爾濱各大超市中都可買到。創造這個品牌的是哈爾濱女知青孫玉勤和她的丈夫寧波知青方立強,這個品牌是這兩個返城又下崗的老知青安身立命之本。
2008年4月22日
哈爾濱知青聯誼會副會長、秘書長李素梅等
到工廠看望孫玉勤方立強夫婦
(興耀拍攝)
「玉強牌」是一種上海風味年糕的品牌,在哈爾濱各大超市中都可買到。創造這個品牌的是哈爾濱女知青孫玉勤和她的丈夫寧波知青方立強,這個品牌是這兩個返城又下崗的老知青安身立命之本。其實,我以為他們更珍愛的品牌,是他們一胎所生的三個兒女。因為有了這個品牌,才有了「玉強牌」。這個故事還得從頭道來。
話說1968年,一向寂寞的地處七臺河的北興農場(32團)突然生機勃發,只因為來了一大批生龍活虎的男女青年。在二連農工排有個女班,班長孫玉勤是個哈爾濱知青,心直口快,能說能幹,典型的「鐵姑娘」。排裡還有個男班,班長方立強是個寧波男知青,相貌英俊,性格綿軟,但幹起活來紮實認真。孫班長向方班長叫板,男女兩班幹什麼活都要一爭高下。夏鋤時節,在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裡擺開戰場,女班在前,鋤下草死,一個個揮汗如雨。男班在後,心急鋤飛,草未淨苗有傷,孫班長笑其「笨蛋」。方班長只笑不急,女班先到地頭,又返回接男班,會師後男班讓女班先喝水。秋收再戰,男班一馬當先,又快又淨,女班窮追不捨,還是落後。男班先到地頭,又接女班,會師地頭後,還開了聯歡會,男唱女舞,不亦樂乎。
「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後來連裡乾脆兩班合一,方為排長,孫為副排長。一陽一陰,一柔一剛,兩人配合默契,排裡工作年年先進。戰士們發現,兩人研究工作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晚。後來他們又發現,孫排長看方排長吃不慣當地的粗糧,就從老鄉那兒淘弄來大米為他做著吃。而孫排長穿的絲綢衣服竟是杭州貸,肯定是方排長探家時給她買回來的。連裡領導看出門道,馬上出頭撮合,旨在鼓勵男女青年安家落戶。這也正合方孫之意,他們名正言順成了對象。
原書圖片 圖片編輯:吳乃華
一晃十年已過,他們沒有花前月下,只有黑土地裡汗水相融。1978年10月,他們登記結婚,住進了連隊為他們蓋的新房,一室半的住屋,外加一個小廚房,他們心滿意足了。從此,身在土屋,安心農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點燈說話,熄燈作伴,也其樂融融。
誰料風雲突變,到了1979年秋天,大返城已蔚然成風。看著同車而來的戰友一個個卷席而歸,小方和小孫也心亂如麻。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的小方對小孫說:「你先走吧!我將來有機會再說,為了咱們的孩子……」說著他竟流下淚來。那時,寧波的政策是結了婚的就不能返城了。小孫和他相擁而泣,只好答應先走。那時她已懷有身孕。把孫玉勤送到七臺河火車站,回到昔日十分溫暖現在一片冷清的小屋,方立強又是悲上心頭。他抹去眼淚,又開著康拜因下地了。那是從東德引進的最先進最貴重的大型收割機,連裡交給了最放心的他開。方立強加大馬力駛向金浪滾滾的大地,煩惱也拋在身後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返城回家的孫玉勤被安排到父親所在的建築公司當工人。只有四五個月的身孕,肚子大得像就要臨產,工長把她趕回家待產。母親領她到道外產院一檢查,B超竟顯示出了三個胎影。醫生說:「可能是三胞胎!」小孫母女又喜又驚,可家境貧寒的孫家怎麼能養得起將要落地的三個孩子?儘管還在農場開康拜因的小方把自己的工資都寄了回來,可肚子滿滿的小孫吃不下任何營養品。
1980年7月9日那天,哈爾濱暴雨如注,家住低矮平房的孫家屋裡也進了水。孫玉勤掙扎著和母親一起淘水,突感腹中劇疼。鄰居們幫忙,冒雨把她用手推車送到道外區產院。可是沒有床位,他們又跑到第四醫院,小孫自己走上三樓,還是沒有床位。但是已不能再等了,生猛的北大荒的孩子已經露頭了。只好在兩個待產患者的床間擠了一個位置躺下,隨著一聲驚天的啼哭,第一孩子奪門而出,護士高呼:「女孩兒!」呻吟中的小孫臉上露出笑容。沒幾分鐘,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也是個女孩兒,可護士沒敢呼叫。又一會兒,老三也出生了,「男孩兒!」這次護士叫出聲來。小孫掙扎著要看孩子,護士把包好的孩子抱給她看,醫生說:「孩子都很健康,老大2.35公斤,老二2.4公斤,老三2.45公斤!」小孫蒼白的臉上流著汗,看到自己一水水的三個孩子,眼裡又湧出淚水。
第二天,小孫全家總動員抱著三個孩子出院了,一隊人馬十分壯觀。太平北四道街的街坊鄰居,還有附近街道小廠的女工都來看孩子,孫家小屋外面都排起了長隊。
再說小方,正忙在麥收現場。他計算著日子,等待著妻子生產的消息。那時通訊落後,他心急如焚。來到地裡送水的職工跑著給他送來電報:「母子平安,二女一男。」這時,喜訊已傳遍連隊。連長給他下達了「速回探望母子」的命令。從康拜因上跳下來的方立強,跑回連隊,立刻像進村的鬼子一樣挨家挨戶地抓雞。聽說小孫生了「三胞胎」,各家都幫他抓雞,還送他許多雞蛋。連隊派拖拉機把他一直送到七臺河火車站,他身上背著捆綁好的十幾隻雞,一手提著一筐雞蛋。上了火車後,雞飛人叫,好不熱鬧。他只好把活雞掛在車廂外,雞蛋放在腳下。他歸心似箭,一宿未合眼。
走近孫家門,只聽一片哭聲,嚇得小方臉都白了。進門一看,三個小孩兒並排躺在小舅子做的大搖籃裡,嗷嗷待哺,而奶水供不應求的小孫坐在旁邊跟著孩子一起哭。看著姑爺進了門,嶽父大人說:「咱們開個家庭會,看這三個孩子怎麼養活。」他先表了態:「我看把老大送人吧,要不都得餓死!」父言一出,小孫大哭,小方也跟著哭,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就要送人,他們兩人堅決不同意。小方說:「只要我有一口飯吃,就能把三個孩子養大!一個也不送!」他說,我可以抱一個孩子回農場,我自己把她養大。最後商定,老大由姥姥幫助撫養,老二由方立強撫養,老三由孫玉勤撫養。那天,方立強和孫玉勤商量,給三個孩子都起了名,兩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叫方婷和方娓,那個兒子叫方磊,父母希望他更強壯。一個月後,小方抱著方娓登上了回七臺河的火車,這時他的身上披掛的是女兒的衣物、褯子和奶瓶等物。一路上女兒哭聲不斷,他是滿臉大汗。
原書圖片
各位讀者可想而知,小方又當爹又當媽的日子多麼艱難,特別是在遠疆農場撫養一個剛剛滿月的女嬰!為了不耽誤工作,小方把方娓送到了連隊託兒所,天不亮他就起床,把孩子的褯子和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沒等吃口飯就把孩子送到託兒所,自己再去上班。晚上下班,再把孩子抱回來,半夜不知起來多少次為孩子換褯子、餵奶。挨點兒累他不怕,就怕孩子吃不飽。孩子一哭,他就餵奶,最後孩子喝牛奶拉牛奶了,他急得只拍大腿。7個月後,實在沒有辦法的方立強抱著方娓回哈爾濱了。
看著在家的老大和老三又白又胖,而方立強侍候的老二骨瘦如柴,孫玉勤抱著老二一陣大哭。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和調養,老二也胖了起來。可她不放心,又抱著老三和抱著老二的小方一起回北興農場了,老大留給了母親。
看著小孫和小方抱著孩子都回來了,全連大悅,家家前來看望、幫忙。方立強可以安心上班了,孫玉勤在家照顧兩個孩子。可小方一人的工資養活不了全家,18個月後,小孫又抱著老三返城,然後到建築工地上班。這之後,他們一家開始了真正的兩地生活,小方和小孫只有每年各享受一次探親假,一般是夏天小孫抱著老三到農場,過年時小方抱著老二往哈爾濱趕。
方娓兩歲那年,聽說要回哈爾濱看媽媽,她高興得又蹦又跳。等爺倆坐著晚點的火車從七臺河趕到哈爾濱時,正是除夕半夜,候車廳外一片鞭炮聲,家家開始吃團圓餃子了。可公交車已停,那時又沒有計程車,他們只好在車站等天亮。小方怕熟睡的孩子凍著,把她包好放在暖器上。怕孩子掉下來,他就在暖器邊上站了一宿。那一夜,冷清清的候車大廳裡,只有他們父女和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第二天,當孫玉勤看著滿身霜雪的小方父女走進家門,她抱著一身屎尿的孩子又是一陣大哭。她邊哭邊說:「再也不能這樣了,一家人就是死也要死到一起!」
孫玉勤方立強夫婦研究生產
春節後剛一上班,孫玉勤抱著兩個孩子開始到勞動局上訪,要求把丈夫方玉強從農場調回。因為小方是外地知青,調到哈爾濱的難度相當大。小孫鍥而不捨,不知跑了多少次,不知流了多少淚,方娓終於在長到五歲時和父親一起回到了哈爾濱。方立強被安置到了市住宅四公司當上了技術工人,幹過電焊、水暖,打過白鐵,可惜只幹了兩年,企業就放長假了,一直到現在。放假後,一分錢的工資都不開,全家擠在嶽父家小院接出的十多平米的小房裡,度日如年。
養家餬口的重擔都壓在了孫玉勤的肩上。她調到了工資比基建高一點的搪瓷二廠工作,先當工人,後來又舍家撇業地去跑銷售,只為能多掙點兒補貼費,能讓孩子們吃飽飯。她一跑就是十年,夜間行車從來沒坐過臥鋪,每天的夥食就是幾個燒餅,再買點大醬和幾棵大蔥。這時老方(歲月的淪桑使他真的老了)成了家庭「婦男」,精打細算地照顧著三個孩子的生活,有時每天只能做一頓飯,經常挨餓的是他自己。孩子們最盼的是出差的媽媽回來,她總會給他們帶回點兒好吃的,哪怕只是幾塊糖。每回媽媽一進屋,三個孩子就像小狼似地撲上去,幾乎能把她撲倒。
後來三個孩子一起上學了,日子就更艱難了。孩子所穿的衣服都是她親手做的,有時到街頭的攤上剪一個樣子,然後回到家照著做三件,好在小時候他們衣服的大小都差不多。在外出的漫漫長夜裡,她都在燈下給孩子織毛衣毛褲,選最鮮豔的顏色,然後從小店買來動物圖案再繡上。無論多困難,她都讓自己孩子的穿戴不比別的孩子差。看到別的孩子上學都帶罐裝的飲料,她也給他們買,可孩子們背在書包裡從來不喝。學校開運動會,孩子帶的吃的都是自己家做的。
最艱難的是為孩子們湊學費。方磊上中學第一年的1000元學費,開學十多天才交上,都是從親戚家借的,三年後才還上,是孫玉勤和老方賣饅頭掙的。那時,每天上班前,他們從饅頭鋪上兩筐饅頭站在道外區黎華街口叫賣,早晨、中午和傍晚賣三次,五冬六夏,一天不落。在大雪紛飛的日子,兩人滿身霜雪、口噴熱氣的老知青,矗立街頭,招呼生意,成了這條街上最感人的雕像。
屋漏又遭風雨。孫玉勤1998年也下崗了,已經流乾眼淚的她和丈夫又殺出了一條生路。有1999年7月3日的《黑龍江日報》的消息為證,那消息說:「49歲的孫玉勤1968年下鄉到北興農場,返城後,先後在兩個單位謀生,在道外區的改造中,她所在的搪瓷廠放長假,愛人的單位效益不好,也放長假,一胞三胎的孩子還在念書。今年初,她決心不依靠特困費維持生計,和丈夫一起到上海、寧波等地考察水磨年糕項目。又以自己的房產作抵押,貸款3萬,辦起雲天食品廠……」消息沒有更多的篇幅敘述他們創業的艱難。
我後來知道,年糕儘管是南方人喜愛的食品,可北方人並不接受。當年老方和妻子一人騎一臺破自行車挨家飯店跑,介紹如何用年糕熘炒煎炸,又如何涮燒上湯,又讓他們免費食用,先試用,不好不要錢。他們風雪無阻,記不清跑了哈爾濱多少大大小小的飯店和超市。隨著業務的擴大,他們又開著摩託車到處送貨,有幾次翻車,人貨都被扣到道邊。他們爬起來,拍掉身上的灰塵,揩掉手上的血跡,不敢有些許的停留,因為用戶還在等著他們。
在道外(原太平)區水源路上,我找到了雲天食品廠。已經當了老闆的孫玉勤和方立強,還是一身工人的打扮,身上還沾著米粉。這家安置了十多個下崗工人、日產千斤年糕的廠子,再不用摩託車送貨了,我看到了停在院裡的哈飛牌貨車。我還看見一臺新買的轎車,孫玉勤說:「那是我給方磊買的,他在東北農大本碩連讀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在質檢部門工作,已結婚成家。我們先為他置辦了房子,為了他工作和生活的方便,又為他買了這臺車。」
我又問到了兩個女兒,老方拿出照片,給我指點,方婷已經在上海結婚,丈夫是英國留學的香港人,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策劃師。方娓也在上海,當瑜伽功的教師,也有男朋友了。我發現,三個孩子繼承了父母的優點,都是一表人才,男孩英俊,女孩特別漂亮。
可蹉跎歲月像把無情的劍,削去了兩位老知青的青春和美麗。孫玉勤目光黯淡,已無昔日的神採,她說,都是當年為這三個孩子哭的。玉勤說:「生活不相信眼淚,但也不能沒有眼淚。但眼淚只能讓生活豐富,不能讓生活幸福。要幸福只能靠自己這雙手,一雙手什麼困難都能克服,什麼奇蹟都能創造。」
我說:「孫廠長成了哲學家了。」
她笑著說:「都是在苦難中琢磨出來的。」
老方不像孫玉勤那樣樂觀,他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他說:「我們年紀大了,有點兒幹不動了,可孩子們誰也不想接班。其實東北大米特別好,不僅可做年糕,還可加工米線、米粉等等,有很大的市場需求。」
我說:「你不必急,我給你們寫篇文章一登,想投資和合股的人就來了。」
看來,「玉強牌」的故事還沒有完。那麼,就且聽下回分解吧!
玉強牌年糕生產車間
(興耀拍攝 拍於2008年下同)
哈爾濱知青聯誼會副會長、秘書長李素梅
和方立強交談
原創賈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