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在《許三觀賣血記》韓文版自序中說:「這是一本關於平等的小說,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而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我知道這本書裡寫到了很多現實,'現實'這個詞讓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覺得還是退而求其次,聲稱這裡面寫到了平等。」
這本書裡有「平等」嗎,有的。許三觀因為謠言四起,眾人說一樂不是他的兒子的時候,雖說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是眾口鑠金,他在確認許玉蘭真的曾經跟何小勇在一起過後,為了「懲罰」許玉蘭,在家裡過起了除了睡覺什麼也不做的生活,「享受」生活。平等的是,後來,許三觀也和絲廠的林芬芳在一起過一次,叫許玉蘭發現後,許三觀在家炒菜劈柴做飯,許玉蘭則穿上精紡線衣,在外和人磕著瓜子聊天。這兩件事在後來,被兩人談起來,被許三觀的「其實都一樣」帶過。
一樂護著弟弟,把方鐵匠兒子的腦袋砸了,方鐵匠前來索賠,許三觀無力償還,被方鐵匠拖去了全部的家當。翌日,許三觀叫來二樂三樂,要他們記住「仇人」,日後報仇:「你們要記住,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你們知道何小勇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嗎?不知道,不知道沒關係,只要能認出來就行。你們記住,等你們長大以後,你們去把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強姦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是許三觀的邏輯。
這也是「平等」,文中的「平等」就是這樣的字面意思。你一次,我一次。你失去了什麼,我也要你也失去。失去的東西也要一模一樣。這樣的平等存在於許三觀的性格中,存在於現實生活中。
當他的生活極其糟糕時,因為別人的生活同樣糟糕,他會心滿意足。他不會在乎生活的好壞,但是不能容忍別人和他不一樣。
愚昧的、可笑的這樣的想法,就是許三觀追求的「平等」。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生活人,一大堆缺點,也會在瑣碎平凡的生活中激起作為父親的責任擔當、作為人性的善的光輝。
人們說,一樂不是他的兒子。他的阿Q精神讓他發現,一樂和二樂三樂長得像,二樂三樂長得像他,所以一樂也是長得像他的。這就讓他覺得沒什麼了。可是說的人多了,他也在這樣的聲音中,把一樂認定為何小勇的兒子。他經常對一樂說,我不是你爸爸,何小勇才是你爸爸。他用賣血換的錢帶許玉蘭二樂三樂去勝利麵館,讓三樂自己去吃烤紅薯。但是一樂闖禍以後,他還是賣血平息了事端,讓一樂繼續在家裡生活。一樂感到傷心委屈離家出走時,他出去找一樂,背著一樂慢慢走,一樂小心翼翼問他是不是去吃麵,他溫聲回答,是的。一樂患了肝炎,他一路賣血到上海,是為了救自己的兒子。
作為父親,為了兒子,他籌謀甚多。為了二樂回城的事,他賣血後跟二樂隊長喝酒,原本看著根龍的死,他恐慌不已。坐在隊長對面時,酒一杯杯下肚,他幾次三番覺得,他自己也要死了,他不能喝了。最後也還是等到隊長離開了,他方才睡下。一樂身體乾瘦面色青白從農村回家,他尚且不知道一樂的病情。只是在一樂離開前,又去賣血,換了錢想讓一樂生活更好,身體更好。
為著許玉蘭,他也在委頓的生活中,做了許多。當然,為什麼要做,他是不明白的。他就是在奔著生活而已。他讓三個兒子去糊紙,把在文革中無辜被貼大字報的關於許玉蘭的消息蓋住。許玉蘭每天出去站在街上「受罰」,他讓一樂二樂三樂去送飯,三個兒子各有理由,都不願意。他去。他把菜埋在飯的下面,然後跟那些指指點點的路人說,受罰怎麼可以吃菜,吃飯就行。
許三觀是大千世界中的許三觀,平平無奇。對著自己的親人各種埋怨,也會對他們好。對外人各種幸災樂禍,也會對「仇人」的伸出援手。
許三觀與許玉蘭,這一對夫妻,結合時也是戲劇性的,然而兩個人過了一輩子,磕磕絆絆。許玉蘭原來心念著何小勇,跟許三觀結婚開始新生活以後,便整個兒為著自己的家了。她是個母親,「文革」裡自己站街時,記著把自己難得的飯留給兒子們吃。她是位妻子,跟許三觀再怎麼鬧騰她也還姓許,他們最後還是在一起,她給他買豬肝,買黃酒,替許三觀罵他們嫌自己父親丟臉的兒子,罵那位嫌棄許三觀的年輕的血頭。
這兩個人,一家五口,演繹的就是平凡的現實。妻子將丈夫帶回來的絲線攢起來,給他們做衣服。習慣性在床底擺著裝米的小缸,以備不時之需。丈夫做工,家中發難,他想辦法籌錢過難關。孩子們或者調皮或者懂事,一家人在吵吵鬧鬧中生活。荒年時候,五個人肚子餓得躺在床上過日常。為不消耗體力話也不多說。許三觀生日的那晚,一家五口躺在床上,許三觀說,今天你們可以點菜。三樂想吃肉,許三觀為他炒了紅燒肉。二樂想吃肉,許三觀給他五片肉,炒了一碗紅燒肉。一樂想吃肉,許三觀也給一樂炒了一碗全肥的紅燒肉。他給許玉蘭做了一道魚,給自己做了爆炒豬肝。他消耗了不少體力,因為這些菜全是他用嘴「炒」出來的。當許三觀開心地說:「今天我過生日,大家都來嘗嘗我的爆炒豬肝吧」時,這樣的苦中作樂,真實,有趣,而確乎心酸。
《許三觀賣血記》,第一次賣血,許三觀娶了媳婦兒,有了一個自己的家。第二三四五次賣血,便都是因為這個家。他在這些賣血的經歷裡,認識了阿方,賣血壞了身體。認識了根龍,最後一次賣血後腦溢血死去。他們都是大千世界裡的,李三觀,張三觀。他們讓我們知道,這個殘忍但是有血有肉的世界。
何小勇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等著自己的兒子給他「喊魂」。他的妻子去求許三觀,這兩家人,來來去去「交鋒」過數次,沒有誰落得好處,汙言穢語全數都對對方罵過,也被罵過。然後許三觀領著一樂去了,在眾人的觀賞裡,讓一樂坐在何小勇家的房頂上,給何小勇「喊魂」。許三觀的一樂後來病了,他各處去求人借錢,何小勇的妻子兒女們,在沉默中給了他們錢,許三觀接過錢說:「我一個上午走了十三戶人家,你們借給我的錢最多,我給你們鞠躬了」。林芬芳的戴著眼鏡的丈夫,在許三觀和林芬芳一起過後,拎著許三觀買的肉骨頭黃豆綠豆去許三觀家裡靜坐。鬧得眾人皆知後,他拎著許三觀買的肉骨頭黃豆綠豆回去了。
許玉蘭每每有事發生,便坐在門口哭喊,一眾鄰居聞聲而來,了解事情經過,滿足以後,聞聲而去。這些人,有名有姓的,無名無姓的,他們共同演繹了眾生百態,人性善惡。
餘華用幽默的,諷刺的話語,立起一個世界。他寫下三兩行,我們知道文革到了。他又寫兩行,於是文革過去了,生活開始變好了。他一字一句,不含情帶意,情意在字裡行間中。那個李血頭,「吸血」的頭兒,在平淡的歲月裡當黨員,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荒年裡當貧民,好處盡佔的那位,他的有生之年,一定見過更多的許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