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山巨源絕交書》是魏晉時期文學家嵇康聽到好友山濤(字巨源)在由選曹郎調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時,想薦舉他代其原職的消息後寫的,也是一篇名傳千古的散文。此信洋洋灑灑近兩千字,但核心意思很簡單明了,總結起來就四字「我不當官」。
從表面上看這封信寫得揮灑自如,嬉笑怒罵,旁若無人,似是隨心一作,細讀卻層次、脈絡分明,有著絲絲入扣的內在邏輯。第一段開始即指出絕交的原因,再旁徵博引,引古喻今,從為人處世,交友大道著手,緊接申明自己的本性,不堪禮法約束,不可加以勉強,繼而轉向對方,以交友之道責之。
另信中流傳至今,有名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搖,性復多蝨,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弔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此甚不可二也。
此九條排比宛如大江大河之水滔滔一貫而出,絲毫不給對方置喙的餘地,嵇康自己那種「龍性」不可馴的傲岸形象也躍然於紙面之上。
高帥美男子
魏晉是個注重外在,美男雲集的時代,有膚白貌美大長腿的玄學家何宴;有出門一趟,車便被大姑娘小媳婦用水果塞得滿滿當當的大美男潘安;有多愁多病身,如白玉雕像而被粉絲活活看死的衛介...可即使是在這個俊逸男神輩出的時代,嵇康仍然風採出眾,雖然他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身上不癢就不洗澡,蝨子多到無法好好坐著,不跟隨時尚傅粉飾面,不講究衣著,但是他還被評為美男子,只因卓然天成的超脫氣質蓋也蓋不住,在人群中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嚴肅的《晉書》在寫古人相貌時,向來都不會多費筆墨。如描寫被譽為「古代第一美男」的潘安,只有區區三字「美姿儀」,其餘人更是難得一提,然而,寫道嵇康相貌時,卻用了一大段文字。
「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 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晉書·嵇康傳》
從它的描寫中,我們可以得知嵇康身高將近一米九,放到今日也是標準男模身高,而他神韻和姿態又特別秀挺,被形容為「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竹林七賢之一山濤,也是《與山巨源絕交書》的另一主角曾這樣描述:嵇康的氣度好像高山上挺拔的孤松傲然獨立;醉時,又仿佛如巍峨的玉石之山要傾倒。
值得慶幸的是嵇康的高帥基因也沒有怎麼浪費,遺傳給了兒子嵇紹。嵇紹成年後去洛陽,街上的人看到都讚許稱羨,還有個人多方打聽他是誰,後得知是嵇康的兒子,便去拜訪嵇康的好友王戎,想通過他側面了解更多嵇紹的情況,並說,嵇紹站在眾人間,真像一隻鶴站立在雞群當中一樣。
王戎聽後笑笑說:「那是你還沒見過他父親」。言外之意是說,嵇康比他兒子氣度更勝一籌,而成語「鶴立雞群」也就是這樣來的。
不修邊幅的嵇康,在眾人口中憑著超群的氣質完勝一眾世人稱羨的俊逸名士與世家公子,如天人般風姿卓越、龍潛鳳採。
我本楚狂人
李太白因政治失意而避世求仙時面對著雄奇壯麗的廬山風光,長歌詠嘆: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嵇康則在面對司馬氏的假「名教」時,公然宣稱『非湯武而薄周禮』『越名教而任自然』,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當權的司馬氏。
兩人的狂有相似之處,又有很大的不同,李白生活在太平盛世,社會安定,政治開明,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的志向也宏偉高大,只是不屑一般讀書人的入仕之路,而盛唐的壯闊氣象激發了他的豪情,從而造就了一個氣勢宏偉磅礴,想像力瑰麗無雙的狂人形象。
嵇康則生活在中國歷史上極為動蕩的年代,動蕩除了在現實中給人民生活帶來無休止的痛苦之外,對思想文化也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自漢代以來,便逐步被奉為正統思想的儒學很難再壟斷當時的精神世界,各種思想開始紛紛抬頭,其中道學更是被眾多躲避政治紛擾的士族所推崇。
嵇康曾言:「老子,莊子,吾之師也。」他崇尚老莊的隱逸思想,嚮往一種玄遠的精神境界,不願出仕做官,除了作《與山巨源絕交書》直言不諱,痛罵一通,拒絕山濤的舉薦,他也曾跑到河東郡只為躲避掌權大將軍司馬昭想要讓他做幕府屬官的禮聘。
他天生傲骨,蔑視權貴,不願屈於俗事,曾經貴公子鍾會因慕名,騎著高頭駿馬帶著眾多隨從及禮物去拜訪他,嵇康卻顯得非常無禮,只低頭打鐵任由鍾會在那站著,直至鍾會覺得無趣,想離去時才開口問:「你聽到了什麼而來,又見到什麼而去。」鍾會沒好氣地答道:「聽到了所聽到的而來,見到了所見到的而去。」
這一問一答充滿了禪意,成就了一段流傳千古的故事,也成了嵇康催命符。
孫登曾對嵇康感慨道:「你性情剛烈而才氣俊傑,怎麼能免除災禍啊?」
而這一語也終成讖。
他狂放任性,剛腸嫉惡,雖然在養生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且身體力行地踐行養生之術,被好友王戎評說:「與稽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但是當路見不平時,仍忍不住一聲吼,也因此捲入了呂安的官司中,被扣上個「莫須有」的罪名。在生命最後的時刻,他神色如常,一曲廣陵散絕響,從容就戮。
「勢」與願違
縱覽嵇康的一生,都是在曹魏政權與司馬氏相互爭權下度過,面對波詭雲譎的政權爭鬥,嵇康作為曹家女婿既無法置身事外又無法改變現狀,只得轉而投向玄學的世界裡,有天性使然,亦不無避禍的原因。
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說「非湯、武而薄周、孔」,給世人一種與與儒家學說對立的形象,但實際上他是儒道精神集大成者,只是在政治上他傾向道家的「無為」,但在生活中他又是個克己修身的儒家君子,說他狂,其實不如「狂狷」兩字更為貼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嵇康的一生都在踐行著君子有所不為這個準則,在面對混亂不堪的世道,選擇妥協者有之,選擇逃避者有之,而嵇康卻偏偏選擇成為堅守者,這條路到底有多難走,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羈押期間他作了《家誡》,敦敦教誨兒子既要堅守內心志向,也要學會入世,不要像自己一樣不諳世事,縱情任性。
其實他如此聰慧之人,哪是不懂如何才能在這個亂世中更好的生存下去,又哪是不知如今天下的風勢在哪,只是他的知識體系,他的理想,他的本心,不允許他做出辱沒自我人格的行為。儘管最後也成了亂世紛爭中的殉葬者之一,但是他追求獨立自主,堅守本心的精神風姿,一直流傳至今,熠熠生輝。
後記:《與山巨源絕交書》作為一篇難得的優秀文章,也成了後世文人必讀篇目之一,在信中嵇康直接抒發對山濤附庸權勢的鄙夷與對黑白混淆局勢的不滿。不明真相的人都以為嵇康與山濤真的絕交了,但其實他們所謂的「絕交」只是在公事上絕交,在私交上兩人還是互視對方為摯友,從嵇康最後託孤於山濤便知,而事實也卻證明山濤確是個內不失正,值得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