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聯陞與日本漢學學人

2021-02-17 守靜齋主

他是胡適先生的忘年交,餘英時先生的博導,哈佛第一個華人講座教授,甚至有人說他是西方漢學界第一人……

楊聯陞與日本漢學學人的關係,要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交往說起。在北平協助錢稻孫先生工作時,楊聯陞在錢府結識了數位日本學人,計有:東京帝國大學的和田清教授,明清史專家,當時剛得到文學博士;京都大學的平岡武夫,唐史專家,那時專攻經學,就住在錢府;還有森鹿三、宇都宮清吉,兩位當時都是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的研究員。森鹿三那時專攻歷史地理,後來主持漢簡研究班(還擔任過人文所所長)。宇都宮治漢史,下及六朝,他曾撰文評論過楊的《東漢的豪族》。楊聯陞讀到宇都宮的文章後,復函致謝並小有討論。年代久遠,若不是此函曾經刊布於《東洋史研究》,恐亦難以留存。在筆者所編的楊聯陞書信集《蓮生書簡》中,按時間順序排列,此函位列第一:

與宇都宮君書
  大著今晨奉到,謝謝。
  所論各點甚精,佩服佩服。
  關於黨錮問題,足下所謂是「政治力」與「豪族力」之相抗較為得其根本。或說是漢代「政治力」之迴光返照,即最後的豪族試行抑壓,亦無不可。蓋豪族在桓靈之際形態有三:
  一、依附宦官者。(如《黨錮列傳》中《羊陟傳》稱「時太尉張顯、司徒樊陵、大鴻臚郭防、太僕曹陵、大司農馮方,並與宦豎相姻私,公行貨賂」。又《岑晊傳》所記宛之富賈張
汎,賂遺中官,用勢縱橫等。)
  二、與清流士大夫通聲氣者。(如三君等)
  三、不問政治只圖自己發展者。
  拙作中對第二種豪族,重視過甚。清流之所以為清仍在其「不避權豪及大姓」也。但清議本身,未必果清。往往只為沽名釣譽,或即為豪族相爭的工具。如《黨錮傳》所記「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於是甘陵有南北部」。房周兩家,皆在朝,且有賓客,其為豪族無疑。
  陳君《魏晉時代之族》未利用《華陽國志》是一缺點,似當指出。
  承教甚感。匆復,即頌
宇都宮先生著祺


  1985年3月6日楊聯陞致繆鉞先生函中提到:

  弟早注意《華陽國志》,因陳嘯江有書論三國時代之族,未用此書志,特於答宇都宮合評弟《東漢的豪族》與陳書之際,於函中特識此點。宇都宮得此函書即於《東洋史研究》發表。此似是國外學人首先(引者按:「先」疑為「次」之筆誤)提到此書,宇都宮不久即用志書中資料撰文,論述蜀中豪族,後似收入其論集。此公在當時論漢代社會經濟應屬第一流,惜自大書出後,即少發表文字,弟亦有二三十年未通書問矣。


  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楊聯陞請錢稻孫先生給他介紹一位日本學者,為的是互相學習語言。錢先生介紹了東京帝國大學的青年學者竹內好。竹內在日本以研究魯迅而著稱,他也頗喜愛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後成為著名作家、1945年被日本人殺害的鬱達夫的作品。在楊聯陞的印象中,竹內好是個偏於憂鬱的人,不苟言笑,可是心裡很有熱情。他倆約定,一起互相學習時絕對不談政治。實際上,竹內對日本軍閥的侵華行徑是大不以為然的,這是竹內好留給楊聯陞的印象。除了互相學習語言之外,倆人有時下圍棋,竹內還教會楊聯陞下日本象棋(日語中稱為「將棋」),一起逛書攤。來往近一年後,不知道什麼緣故,竹內執意要回日本。臨別時,楊聯陞送了他一首詩:

    涉海多來者,胡為君獨行?
    浮雲傷客眼,明月動鄉情。
    富貴草頭露,文章身後名。
    何當重聚首,把酒復開枰。
 

  經竹內介紹,楊聯陞又結識了治中國語音學的永島榮一郎和翻譯過《紅樓夢》的松枝茂夫。
  1957年,楊聯陞第一次訪日,專門去看望了他們,還一同去下小酒館。那時,竹內好在日本的自由獨立而稍稍偏左的思想著作家之中已經頗有地位, 故有「竹內魯迅」之稱。除了在都立大學教書之外,大約版稅收入也頗可觀。1962 年,楊聯陞再訪日本,又見竹內好時,才知道他因為政見與某些人不同,一怒而辭去都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主任之職,以示抗議,已經變成只以寫作為業的自由作家了。楊聯陞到竹內家拜訪,第一次見到竹內的妻女,竹內還說女兒希望將來能到美國去讀書。同飲清酒、吃過牛肉鋤燒之後,談起辭職,竹內說:「有人污衊我,說我受了什麼人的收買,真是不值一笑。」那時,楊聯陞的日本話已經比竹內好的中國話流利了,倆人交談,楊堅持一定全用日語。酒是把過了,枰則未開,因為竹內說他的圍棋更退步了。

  1977年3月1日,竹內好因患癌症去世,虛歲70。4月6日,楊聯陞撰聯挽竹內好先生:

    東國流芳 定入獨行文苑傳
    西園隕涕 長懷冷眼熱腸人


  1954年,日本漢學家、京都大學教授吉川幸次郎訪問哈佛。吉川以《元雜劇研究》獲得博士學位,長於文學,於經學也有造詣,譯過《尚書正義》,曾被聘為美哥倫比亞大學講座教授。5月20日,吉川應邀到楊聯陞家做客,楊聯陞詩贈吉川:

    君山先生神不死,薪傳今有吉川子。
    窮經能譯孔壁書,說詩妙解杜陵旨。
    全從樸學養新知,前輩風流端可擬。
    不遠萬裡來康橋,樽酒論文樂無比。

  起句「君山」,指日本前輩漢學家狩野直喜(1868—1947),號君山,是京都大學文科大學(相當於文學院,後更名文學部)第一任學長,東洋史學京都學派的創始人之一,也是第一個在京都大學開設中國哲學史課程的教授,1930 年退休。他以考證學確立其學風,主要著述有《中國哲學史》《支那文學史》《支那小說戲曲史》《兩漢學術考》《魏晉學術考》和《論語》《孟子》《春秋》研究等。吉川幸次郎是狩野直喜的得意弟子。在他身上,楊聯陞看到了日本漢學前輩君山先生的影子。
  吉川的和詩寫道:

    自憐中年心且死,乘風強學列御子。
    逢君談古耳欲熱,始覺異邦酒亦旨。
    懋堂小學竹汀史,君兼其長非摹擬。
    海內風塵尤洞,先輩風流吾曹比。

  那天,他再次到楊府做客,在紀念簿上題了一段話:

  姑妄言之君說鬼,非關於學我談詩。有友人甚喜《聊齋志異》,曾撰句贈之,聊以求蓮生先生一粲。

  多年以後,吉川還記得他那天在楊家很盡興,已有些「醉」的感覺。
  1954年,吉川先生已是50歲(長楊聯陞十歲),故自稱中年。美國,於他和楊聯陞來說,都是異邦,但他們在這裡的「談古」,顯然談的都是中國,都是漢學。詩中的「懋堂」,當指清代學者段玉裁(號懋堂)及以他為首的懋堂學派。「小學」,指的是段玉裁的專著《詩經小學》。「竹汀」則指清代學者錢大昕(又號竹汀)。懋堂、竹汀兩位都是精於訓詁的學者。「君兼其長」於楊聯陞雖有溢美之嫌,但「訓詁治史」則是清華出身的楊聯陞畢生堅守的治學特徵。對於這條路上的先人,無論中國的還是日本的,楊聯陞和吉川幸次郎都無比尊重,所以兩人的詩中都出現了「先輩(前輩)風流」的字樣。吉川後來寫的遊記《西洋中之東洋》,錄入了這兩首詩,傳布甚廣,亦將其收入他的《知非集》。
  得到吉川的和詩後,楊聯陞立刻將唱和詩一起寄呈胡適先生閱。那時在紐約作寓公的胡適也已關注到吉川,他於5月31日給楊聯陞寫了一信,估計馬上會收到楊聯陞的來信,故未立即發出。此信中曰:「你送吉川先生的詩,他和的詩,我都想看看。」果然,次日早上就收到楊的信,胡適先生的信也因此增加了一頁,他寫道:「贈吉川的詩與吉川的和詩都很好。吉川的詩,完全是中國詩,如『旨』『比』兩韻,都是新鮮意味。」
  5月30日,楊聯陞依照前韻,寫成一詩《又贈吉川》: 

    霹靂入海鯨鯢死,天不雨粟雨原子。
    書生幸未填溝壑,且推史意論騷旨。
    秦皇漢武今何許,屈辭賈賦終難擬。
    杯酒同消萬古愁,吾曹甘與嚶鳴比。


  筆者本來以為這是餘興未盡的體現,後來在楊聯陞給繆鉞的信中發現,其實另有內涵:
  
  第一次見面後吉川又密示一首,起句雲「周公縲紲錢公死,神州學術付豎子。誰知吾道東復東,興替海外發深旨……」弟頗不喜(錢尚未死,當時不知),和雲「轟雷入海長鯨死,天不雨粟語原子。書生幸未填溝壑,且推史意論騷旨……」還他顏色。此兩詩從未示人。

  楊聯陞的詩,被反覆修改是常事,因均屬未定稿,所以一些字詞的不同,都屬正常。所謂吉川密示之詩,筆者未見全詩,所以在編《哈佛遺墨》時,亦無從附入。從信中楊「頗不喜」的反應來看,錢公當指錢稻孫,而據此推論,周公或許指的該是周作人。周、錢二人都曾留日,吉川對他倆都不會陌生。但從所引吉川詩來看,他的確有點自我感覺良好,楊的和詩則以史實為依據,毫不客氣地做了回敬。

  6月2日,楊聯陞又有一首《打油送吉川》,且在詩前有戲語曰:

  飯後白話打油詩一首,呈請吉川先生掉牙——不要緊,滿口假牙,掉了再安上。

    人生起四十,五十哪算老。
    常吃維他命,讓您身體好。
    以後有文章,惠寄務請早。
    回拜如有緣,我來醉瀛島。

  楊聯陞當日有信致胡適先生,信中抄錄此詩,又道:「吉川有好幾次在談話中自稱『老矣』,故以此戲之。——詩實在不佳,所以序裡再饒上一個玩笑。」

  1956年,楊聯陞在《清華學報》發表書評,評論1952年刊發於《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報告》的《元曲選釋》(吉川幸次郎等著)。開篇即明確肯定道:「這六冊《元曲選釋》,是讀元雜劇必備之書。」他在指出「注釋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文學研究室的一種集體工作」之後,還援引了吉川自序中的一段文字:「今我研究室取臧氏百種,次第釋之,經始昭和己卯(1939),歲星一周,中更大戰,其事不廢。……剋期聚會,各申其說。句梳字櫛,不作無證之言。自金人諸宮調,元人散曲,宋明小說,至儒釋語錄,元聖旨碑,『秘史』『典章』『直解』之類,凡直語之書,莫不參考。其所闕疑,謹俟海內外學者之正焉。」這段文字中,尤可特別玩味的是「中更大戰,其事不廢」兩句。楊聯陞雖未予評論,但讚賞與肯定的態度確已昭然。1939年前後,「二戰」的陰雲籠罩著歐洲戰場,也籠罩著中國大片的國土。在這種背景下,京都大學的學人亦有多人因反戰而被投入獄中。有留學中國經歷、明顯親中傾向的吉川,雖未至此,也曾受到監視,而他的反擊方式,就是繼續閉門潛心研究和寫作,且從注釋做起,的確令人欽敬。

  1957 年夏,楊聯陞受哈佛燕京學社委託,先後造訪日本、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為哈燕社組織東亞研究會之事,邀請所到之處的專家獻計、參與。他的日本行程大致如下:6 月9 日—24 日,東京;6 月24 日—7 月8 日,京都;7 月9 日—15 日,東京。在東京,到東京大學文學部聽課,拜會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仁井田陞,查閱了該所收藏的敦煌文書、永樂大典、方志、族譜等。到中央大學、都立大學各演講一次。會晤巖井大慧、和田清、鈴木俊、石田幹之助等學者,再會老友永島榮一郎、松枝茂夫,與山本達郎等具體協商了成立日本委員會事宜。在京都,參觀了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聽課,與學生座談,參加討論會多次。自己認為差不多每次都有所貢獻,平岡武夫則感嘆連本所的人都沒有參加這麼多研討活動。還在京都大學做了題為「中國經濟史中之數字與單位」的演講,在同志社做了題為「君子之詞性」的講演,擔任翻譯的是京都大學的小川環樹教授。閒暇時他到日本棋院京都分部,與足利淳、貝塚茂樹、藪內清等六人對弈,結果是四勝二負,次日的《京都新聞》報導了此事。飲食、住宿、交流、出遊等一應安排均由吉川負責。會晤的學者計有:青木正兒、小川環樹、平岡武夫、藤枝晃、宮崎市定、田村實造、宇都宮清吉、塚本善隆、貝塚茂樹、森鹿三、水野清一、吉田光郎、安部健夫、佐伯富等。可以說,楊聯陞與當地漢學學人幾乎都見了面。楊聯陞在日記中寫道:「連比較人緣兒最差的藤枝晃也肯接受我的改正,還要替我刻個石章。」
  楊聯陞在那些日子的日記中,亦錄有詩作。
  
  6月14日日記:

    尋春何必逢佳節,夏日來看秋色櫻。(遊上野公園)
  
  7月5日日記:

  遊龍安寺,詩云:
    乍入禪堂驚夙識,細從鹿苑認前身。
    秋風萬古龍安寺,沙海西船渡幾人?

  7月2日日記:

  由奈良赴天理市(天理教本部所在)路上稍晴,口佔一絕
    未親飛鳥園中鹿,喜對招提寺內蓮。
    真箇雨奇晴亦好,一車山色帶輕煙。


  臨別前,楊聯陞在桃源亭(一說為「桃花春」)設宴答謝,諸多日本學人出席。席間,楊聯陞以陽關曲平仄賦詩贈日本學人:

    古都風味古人心,遠客初來已解襟。
    欲行轉勸一杯酒,情比桃花潭水深!

  吉川幸次郎教授當場和詩:

    議論縱橫葉冰心,紛綸今古滿胸襟。
    明朝又是重洋隔,怎不銜杯向夜深。

  小川環樹教授也有和詩一首:

    陽關一曲古傷心,酒罷披衣自斂襟。
    人人盡說江南好,此意惟君知最深。


  1961年秋,日本京都大學的宮崎市定教授應哈佛大學所聘,出任客座教授。這個邀請是由於楊聯陞和費正清兩位教授的推薦。在波士頓期間,宮崎經常受邀到楊家做客,結識了多位旅美中國學者。
  30年後,宮崎市定在悼念楊聯陞的文章中,回憶當年情景時說:「當時的日本還未自戰敗後的瘡痍中復甦,日常生活物資相當缺乏,一切甚不如意。而我們夫婦和小女一枝卻得持特等機票,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飛機前往美國。初踏上美國,目睹美國社會的繁榮、充盈的商品、堆積如山的物質,我驚嘆得不知所措。」
  宮崎記得很清楚的是,哈燕社當時已成為東方學研究的最大據點,教授陣容之精強、藏書之豐博,均屬美國之冠。不管是中國人或日本人,來自全世界各地有心於東方學的學生,均齊集於此。當時楊聯陞所擔任的課程,在星期二、四、六的上午十點有中國史,星期一、三、五的午後兩點有中國古典典籍。此外,星期三下午四點在法學部還有關於中國法律及社會的課程。合計一周要上十四小時的課,與日本國立大學教授上課的時數相較,實在是負擔太重。宮崎心中不免升起這種待遇太不公平的想法,很願意分擔一些楊教授的課程,為楊教授減輕一些負擔。為此事,他找楊聯陞商量。楊聯陞則說:「美國向來如此,既給予教授很優渥的待遇,就儘可能地役使他們。若此端一開,恐怕日後弊害叢生,進而造成難以預測的禍害。」
  楊聯陞當時的家在薩克拉門託(Sacramento Place),與學校指定給客座教授的宿舍相去不遠,宮崎常受邀到楊家做客。趙元任、何炳棣等來楊家時,楊聯陞會就近招呼一些在哈佛的漢學學者去同樂,宮崎也在此列。楊夫人主廚,瞿同祖幫廚,楊家的餐飯在波士頓即使是專門的中餐館也不能及,所以,賓客陪席往往要痛飲飽食一頓才肯盡歡而去。1961年10月17日和11月23日,宮崎市定兩次在楊家紀念冊上留下墨寶。前次寫的是:「一上又一上,唐伯虎的古今最簡句,亦以比喻勉學之也。」後一次是一首中日文並列的小詩,題為《鐵道唱歌》:「新橋驛頭汽笛鳴,我坐的車兒快開了,愛宕山上殘月懸,汝是我的好伴侶。」
  宮崎認為,那一段日子是楊聯陞百事如意、意氣風發的時期。他內有賢夫人治家,一兒一女成績優異,對前途懷抱希望;外有仰慕他的俊英學生,研究成果也使他在學術界名聲大噪。因楊聯陞的引介,宮崎得以結識在美的多位中國學者,並獲特殊禮遇。這些人除前已述及者外,尚有在哈佛的裘開明、後學俊秀餘英時、呂士朋,耶魯大學的人類學教授張光直、美術史家吳訥孫、中國古典文學教授李田意等。
  1962年4月,楊聯陞結束在法蘭西學院的講學之後,即從巴黎經香港飛赴日本,開始了他在日本京都大學歷時兩月有餘、共60小時的講學。這次講學,基本由吉川安排。此前3月,吉川用中文致函楊聯陞曰:「兄此地東洋史課程定為《鹽鐵論》研究,每星期六小時,田村、佐伯二公已為安排,乞請勿念。而弟與小川亦有奢望分其餘力,為中文系學生只講二小時,題目自隨尊便。例如漢代文學與其社會,不必lecture,用華語講解,班書一二列傳即可。且此只舉例以宋易漢,講宋人集子或任何朝代任何題目,皆無不可。俯允是感。唯大學酬金甚微,弟等用哈佛基金,每月只備五萬日金,共六個月。國內旅費外,長安之居不至於不易乎。……拙集謬兄賞借,甚感而愧其知非之義近又增一解,知其非而強為之。」
  楊聯陞在4月15日給家住北京的長女楊忠平寫信道:「我這次休假出來,三月到巴黎,在法國學院(法國最高學府)用法文講中國歷史上之重要工程四次。然後過港來日,在京都大學史學部、文學部各開一課,一是《鹽鐵論》研究,一是《顏氏家訓》講讀。講讀用中文,研究則儘量用日語。此間雖已開課,我上課則從廿三日起,尚有幾日清閒也。在此借寓日本友人(也是京都大學教授)家,一切有照應。日本式生活別有一番趣味,較之歐美人又覺清淡幽閒,於我之高血壓(實不甚高,但須服藥及生活小心而已)必有益處。」留給女兒的通信地址,就是宮崎市定的家址。當時宮崎一家三口都在美國,他主動提出,把自家當宿舍提供給楊教授使用。佐伯富教授家就在宮崎家附近,他因此就近代管,夫妻二人也常常留住宮崎家,照顧楊聯陞的起居生活。清幽的京都,此時櫻花尚未全開,但已頗有可觀,得暇,楊聯陞遊覽了不少名勝景點。
  就這樣,京都大學和哈佛大學間交換教授的計劃完滿實施。7月,雙方都將歸國。由於宮崎教授較早踏上歸途,在京都得見久未謀面的楊聯陞。這時,宮崎的女兒仍在美國讀書,而且在楊家寄住了三個月,與楊家的一兒一女結為好友。
  講讀《鹽鐵論》,是所謂集中講義,兼用中、日、英文。在討論時,楊聯陞的日語還得到了佐伯富教授的指教。每次講讀時,佐伯富及他的助手寺田隆信(後任東北大學教授)都出席,此外常來聽講的有幾十位,如梅原末治教授的公子梅原鬱(以治宋史為主,兼及前後)、礪波護(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吉川幸次郎教授的公子吉川忠夫(治史時期大約相同)、佐竹靖彥(主要研究井田制,後為東京都立大學教授)等。



  4月18日,吉川幸次郎教授贈楊聯陞一首排律詩:

  蓮生由巴黎到西京,為文學部講學,賤贈二十韻,既求正和,弟吉川幸次郎初稿,壬寅四月十八日。

    北學嗟何寂,南人徒自驕。
    子如曉嵐紀,忽扼積薪要。
    叢考陔餘後,記聞庭立迢。 
    風塵攜室共,滄海閱年遙。
    顧絳終居陝,管寧猶託遼。
    他山攻玉久,列國輦金招。
    麈尾談才吐,佛郎舌已撓。
    故交吾輩苟,講席此間聊。
    家訓申顏氏,廷爭紛漢朝。
    既無書不讀,皆若刃相邀。
    況復平安邑,方呈景物饒。
    氣梳新柳霽,冰洗舊苔消。
    松靄敷三嶺,華鐙耀四條。
    龜初桓武食,馬苦應仁跳。
    葵祭光源帖,真宗嘆異鈔。
    彌陀稱萬遍,都踴舞阿嬌。
    大路由朱雀,羅城傳鬼妖。
    樓臺清水寺,夕照瀨田橋。
    宇治茶將採,長岡筍可燒。
    我詩雖醜拙,君馬且逍遙。

  4月20日,楊聯陞作答《和吉川幸次郎教授二十韻》:

  壬寅四月重到西京,未及一周,吉川善之教授即以二十韻相貺,清詞麗句,學步為難,紀事打油,聊酬雅意云爾。弟楊聯陞呈稿,四月二十日。

    儒林多措大,貨殖乃天驕。
    邂逅居金國,因緣念久要。
    五年常切切,萬裡故迢迢。
    噴氣機堪乘,太平洋匪遙。
    纏腰得赤紙,騎鶴下東遼。
    勉應巴黎約,深慚戴老招。
    佛蘭音未習,叟棒發頻撓。
    城闕混沌講,堤防胡亂聊。
    劉楨脫隸簿,喻皓入皇朝。
    建像僧尼斂,修橋紳士邀。
    九龍雖暫駐,眾友肯輕饒。
    頓頓吞席設,天天添夜消。
    春來花吐靨,氣暖柳抽條。
    豈意龍門躍,無殊虎澗跳。
    兩京遊舊地,萬貫用新鈔。
    經雨山逾媚,迎風櫻更嬌。
    隱元猶有寺,菅氏已無妖。
    健在學宮侶,依然街市橋。
    烹茶珍玉露,料理愛鋤燒。
    所愧荊釵陋,難酬金步搖。

  註:叟棒,乃Sorbonne之音譯,指巴黎大學科學部及文學部授課之所,法蘭西學院實在其旁。餘多用日本掌故。

  以上二詩收入周法高的《漢學論集》,有個別錯字,如吉川詩第七韻的「佛郎舌已撓」,「郎」本作「蘭」,「擾」本作「蹻」,估計吉川事後意識到「撓」字有誤,所以後來沒有收入他的詩集。
  在日本逗留的三個月裡,楊聯陞每有興致,便在日記中以詩記錄:

  東京得句(1962 年4 月24 日)

    新紫新黃新綠野,小松小竹小庭園。
    八重櫻謝隨疏水,得意春風鯉幟翻。

  為史學系圖書館小關自畫自題之《十便九宜冊》題(1962 年5 月16 日)

    隨遇而安斯坦蕩,不求自得故便宜。
    芭蕉妙句蕪村畫,想像婆心下筆時。

  京都偶得(1962 年5 月27 日)

    晴看海女探珠,雨望山泉濺玉。
    天時人事乘除,漸勝不嫌未足。
  註:有人去看神社,我以石級高未去。

  芭蕉庵觀蕪村芭蕉像(1962 年6 月24 日) 

    其人清癯,其地風流。
    松間蛛網,簷下蝸牛。
    我來小坐,神與古遊。
  
  當日日記則寫道:「與佐伯富夫婦到金福寺看小關,在芭蕉庵小坐,蕪村畫芭蕉像佳,口佔。」

  無題(1962 年7 月6 日)

    少女當罏容似月,名師切鱠手如風。
    鴨川夜色濃於酒,縱飲今宵不負公。
    半醉遷席更易樣,情歌數曲舞祗園。
    綺筵自是留情地,目有心無何足論。

  在京都,楊聯陞還抽暇撰寫《論東晉南朝縣令俸祿的標準——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新釋質疑》一文,7月7日定稿。

  7月11日,吉川夫婦以考究的日本料理招待楊聯陞,佐伯夫婦、宮崎夫婦作陪。楊聯陞賦詩以謝:

    三島儒林推祭酒,西洋桃李仰春風。
    男婚女嫁重重喜,定卜來年作太公。
    習習涼颸入酒樽,又叨佳饌近名園。
    中元雖過河豚節,鱸膾燒可並論。

  從日本回到美國後,楊聯陞在柏克利的加州大學教授、友人陳世驤家(六松山庄)小住。7月27日日記中有《晨在友人園中散步得詩》:

    園林宜勝友,佳日共登臨。
    曲徑牽幽興,清言析雅音。
    月圓真善美,花好去來今。
    陶醉金門客,席終更細吟。
  
  此詩中的「月圓真善美,花好去來今」句,楊聯陞在1971年撰寫的《陳世驤文存》序中有小釋:上句用陳世驤夫人梁美真大名,下句因山莊有花名為yesterday,today,and tomorrow。後來有人評價道:「這兩句詩也是對仗頗工的聯語。」

  陳世驤教授也曾兩次到京都大學授課,深受尊重,與吉川的交情也不一般。1962年12月,吉川幸次郎再次訪美時,和此詩云:

    水豈西泠上,齋居木末臨。
    買山支遁興,探縵卓君音。
    置酒夕陽好,論詩來雨今。
    塢花榮歲暮,隨意可行吟。

  楊聯陞仍依此韻,另有二詩贈吉川:
  
  和吉川詩歡迎其來美講學(1962年12月19日)

    翹迎蓬萊客,欣如龍象臨。
    遠移方丈席,同聽海潮音。
    義立誰賓主,神來無古今。
    唱酬忘歲晚,華燭照行吟。

  12月27日又和一首

    吾愛吉川子,風流玉樹臨。
    偶成花塢句,饒有竟陵音。
    鵬笑鑽雲久,駒驚過隙今。
    新詩重和到,恐是隔年吟。

  轉年,吉川再到哈佛,一家三人來楊家做客時,他在紀念冊上寫道:

    漫以詩書娛晚節,
    恍疑明月是前身。

  甲午五月醉於蓮生宛君夫婦之居,後九年癸卯三月,攜婦與大兒重來康橋,又醉於其居。
  下句屢見於元人雜劇,未知出於何人,上句對不過,出於杜撰。

  吉川所說下句,出自元代吳昌齡的《花間四友東坡夢》,原句為:「閒伴著清風為故友,恍疑明月是前身。」

  1967年8月15日,楊聯陞有《和吉川退休詩》:

    休驚朝市隔人天,勇退由來享大年。
    已繼前修敷化雨,更因身世迭新篇。
    羨君老健猶吞海,愧我瘀肥且藝田。
    今夕莊周如有夢,不將栩栩換翩翩。

  被楊聯陞尊稱為「逖生夫子」的浦薛鳳先生,與楊聯陞通信中曾說:「我最欣賞您的『勇退由來享大年』。」

  楊聯陞在1976 年3 月28 日日記中寫道:

  懷舊 為吉川幸次郎作

    北川巷裡群鶯老,西海樓頭數柳新。
    粗識色空仍苦憶,聽音又夢寄詩人。

  吉川、佐伯富等人之外,小川環樹與楊聯陞的交往也較密切。1964年年初,小川環樹教授到哈佛講學,3月24日,詩贈楊聯陞:

    西風送我忽輕揚,萬裡凌霄入異方。
    椰樹成蔭常夏島,全看日落太平洋。

  3月28日晨,楊聯陞作《贈小川環樹教授》二詩:
  (一)
    南詞或效齊梁體,北調誰翻敕勒川。
    考古審音成獨賞,千年萬裡兩薪傳。
  (二)
    前歲西京同醉月,今宵共月在麻州。
    臨歧更作他年約,不改青山綠水流。

  另一位與楊聯陞交往密切的學者是宮崎市定。1986年1月,楊聯陞在為餘英時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所作序文《原商賈》的補記中提到:

  文中討論小島祐馬《原商》,尚有宮崎市定先生《賈の起源に就いて》(序原賈)可以討論。文先見於《東洋史研究》五卷四號(1940 年6 月),又收入《アシア史研究》第二,八○—九四頁。
  宮崎先生指出,與賈音義相通之字:居、潔、酤、盬皆以古字為音符。鹽味鹹苦,苦與古通,此音符有買賣之義,或起於鹽之買賣。此種由音義通聯之見解,大有啟發性。
  先生又指出,賈無行坐之限,《白虎通》等書行商坐賈之說(行曰商止曰賈)是強為分別。自然,先生也承認行販坐販有別。此外,居與坐義近。居積之物可以是貝玉,可以是谷鹽,若要守護屯積,則不易行動,大賈商家所以連稱,當是有所見而云然。

  1971年6月27日,為賀宮崎教授古稀,楊聯陞作畫一幅,並有賀詩題於畫上:

  宮崎教授古稀榮慶

    還歷古稀皆拒賀,醇儒重實不求名。
    雲山無盡學無盡,遙祝先生過百齡。

  宮崎教授酬詩云:

    掛綬已經幾草青,懶身怠學恥加齡。
    猶存慷慨四方去,非不求名只畏名。

  楊聯陞在日記中錄下宮崎的酬詩。在「非不求名只畏名」的後面,他寫道:「甚可誦。」
  1990年,楊聯陞去世後,宮崎市定教授寫了回憶文章,其中提及楊聯陞贈他的那幅水墨畫一直懸掛在他書齋裡。


  與楊聯陞常相往還的日本學者還有平岡武夫等人。1967年,楊聯陞為臺灣的《清華校友通訊》撰寫《憶錢稻孫先生》一文,憶及近三十前的往事故人。他給日本學者平岡武夫寄去了一冊。8月4日,平岡武夫復函楊聯陞,用的是京都大學的信箋,用中文寫就:

聯陞先生:
  承惠贈之《清華校友通訊》新十七期,今已收到,謝!拜讀《憶錢稻孫先生》一篇,感慨不盡,想起錢府一年之生活,難以忘懷。我敢說,錢先生總算是我一輩子的老師,使我由一
線經學轉進綜合性的中國學的人,就是他。若不承領他的循循善誘,一定沒有我的今日的學問體系。認識您也是由他介紹的,感謝他、敬慕他的心情,一輩子也不會變。如今看到又纏
綿又洗鍊的文字,使我感到「錢先生有此弟子」,又使我感到「以此文章可待史官之裁決」,人類的歷史,自有它的公道批判吧!當我從北平回國時,錢先生給我寫了幾句話以作留念,即是「兩腳不離大道,吃緊關頭,須要認清岔路」,錢先生的心境可知了。
  日前,竹內好君來訪,一同吃飯,暢談半天,自然而然地談到燕京的往事,又講到大兄的一切。今接到這篇懷舊文章,可謂是奇緣了。他胖了一點兒,又自嘆老化,但談笑之間很有精神,可以放心吧。我定於本月十二日赴美參加國際東洋學者會議。我很希望去訪哈佛,與大兄一見,以敘離衷。在全美國的人名地名中,我最說慣聽慣的,就是大兄和哈佛了。然而此次赴美是一種團體旅行,或有不便於個人行動之處,要是勉強去訪,行程或很匆忙,恐怕沒有暢談和參觀的工夫,因此我想此次不如隨大家左來右往好。只期待將來有機會再專往拜訪。我很想知道哈佛燕京學社的歷史與事業,若有要覽,請送下一份為荷。
研安
                                弟 平岡武夫 頓首

  1971年《食貨》在臺灣復刊後,楊聯陞在《食貨》上發表的文章或通信中,有數篇論及日本學人的著作,如《關於唐宋商業的兩本書》,評介的是九州大學文學部日野開三郎教授的《唐代邸店の研究》和斯波義信教授的《宋代商業史研究》;另撰有《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集錄〉評介》《寺田隆信〈山西商人の研究〉評介》等。
  收到日野的贈書,楊在回信中寫道:「甚佩先生搜集之勤與論證之密。論唐代較大城市之人口及夜市、東西兩街等處,尤為深入,而不肯輕下斷語,甚堪為後學之楷模也。讀後記知先生已逾還歷而猶精晉不已,彌覺欽佩。」
  在《關於唐宋商業的兩本書》一信中,楊聯陞寫道:「日野先生是研究唐宋社會經濟史的一位前輩,斯波教授則是後起之秀。書出版時還在熊本大學擔任助教授,目下在大阪大學執教。這本書有劉子健教授(普林斯頓大學)題籤。子健兄很器重斯波,這幾年來,特別鼓勵他用英文寫信,隨即給他改正寄回。斯波進步很快,現在他自己寫的英文信已經很通順了。」
  楊聯陞收到池田溫的贈書後,在復函中寫道:「猶憶1957年,與足下在東京大學東洋史研究室初晤,轉瞬已十餘載,迄未再晤。然常於各學報拜讀大作論文及述評等,具見勇猛精晉。校讀古文書,心細如髮,甚覺快慰。1968年8月在英國劍橋舉行之唐史會,原擬參加,後以故未能前往,殊為遺憾。今得讀籍帳集錄一文,此憾可以稍補。謹再致謝!《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紀要》,在美國不甚易得。再有大作抽樣本,仍盼續寄也。」
  寺田的著作是佐伯富教授代寄來的。楊的書評中提到:「寺田隆信在日本研究明代社會經濟的壯年學者中,是第一流的健者。」
  楊聯陞一直密切關注著日本漢學研究的進展和成果,多年間,他在《哈佛亞洲學報》發表了若干篇專門評介日本漢學家著述的書評,計有如下諸篇:

  梅原末治:《東亞考古學概觀》(1947);
  仁井田陞:《中國身份法史》(1942);
  內藤湖南:《中國近世史》(1947)、《中國史學史》(1948); 
  石田幹之助:《唐史叢鈔》(1948);
  藪內清:《中國的天文學》(1949);
  藪內清編:《〈天工開物〉研究》;
  郝立庵譯:《魏收「釋老志」:英譯〈魏書〉第114 卷漢文原文和冢本善隆的日文注釋》(1956)。

  楊聯陞對仁井田陞的評介是:仁井田陞是中國法律史的一位重要權威。他較早的著作《唐會拾遺》(1933)花了很大功夫對唐代民法和司政法進行了重構。《唐宋法律女書之研究》(1937)是對法律文書的嚴謹研究成果。《中國身份法史》(1942)保持了同樣的高標準。
  對內藤湖南的評介是:內藤湖南是日本最偉大的漢學家。他的《中國近世史》《中國史學史》,還有更早的《中國古代史》,都是根據學生在他的課上所做的筆記編成。他上課從來不帶講義,偶爾帶卡片,進行提示。他總是用一個布包袱把參考書帶到課堂,大多是漢文書籍。講課時他會一邊討論,一邊打開參考書,朗誦其中的段落。這使人想起陳寅恪先生,他在清華上課的方式與此完全相同。
  對石田幹之助的評介是:著名的書志學家、中國文化史專家。
  對藪內清的評介是:理學博士、天文學家、數學史專家、京都大學教授。他較早的著作是包括關於隋唐時期曆法及關於《漢書·律曆志》的學術專著。《〈天工開物〉的研究》一書則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一次中國技術史講習班的產物。約十來位各領域的專家,在藪內清的率領下,通力完成。語言學家入矢義高修訂譯文。這本書的一個寶貴的特點是:作者並不總是把自己限制在明代,經常與前後時代作對比。天野元之助關於農業、太田英茂關於織造、吉田光邦關於冶煉與鑄造的論文,處理得尤為全面。
  1954年10月1日,楊聯陞給胡適先生寫信,正巧,那天他評藪內清的文章單印本剛到,於是他在信中順便通報了胡適先生,說:「日內就寄呈請教。」胡適先生回信時告訴楊聯陞:「今日略看你對藪內諸人的書評,我也買了一部原著,又買了一部日文版的《天工開物》,還不及細讀大文。先道謝。」
  評介郝立庵的譯註時,楊聯陞提到這位時為華盛頓大學日文講師的學人,曾參加了冢本善隆主持的一個講習班。「冢本善隆是中國佛教史(或確切而言,佛教在中國以及中國的佛教這二者的歷史)方面主要的權威學者,尤長於南北朝時期。」
  在楊聯陞的視野中,日本漢學研究的成果是不容忽視的。在他的書評和論文中,經常可見其引用日本學人的研究成果,他的英文書評涉及:青山定男的論文《唐宋汴河考》(1931);津田左右吉的論文《遼代制度中的雙重體系》(1931;日本學者研究遼代的經典之作);若城久治郎、島田正郎、村上正二等人的《異民族之支那統治史》;提到瀧川政次郎、島田正郎對遼代刑法的研究很重要;《契丹風格》的作者田村實造,以遼代社會和經濟史方面的貢獻獲得博士學位(1947);同一文中,還提到小川裕人、日野開三郎、白鳥庫吉、藤田豐八等人。評介李約瑟的《中國科技史》時,指出其缺乏對日文文獻的關注,並指出:日本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文明方面是非常活躍的,尤其是對天文、醫藥、農業、紡織和陶瓷等領域的研究,出版了許多重要的專著和論文。中文評介陸澹安編著的《小說詞語彙釋》(1966)時,指出:近年日本學人頗注意研究小說詞彙,大阪市立大學中國學研究室有《中國白話小說語釋索引》(1958)及續編(1962)。《科舉時代的赴考旅費問題》一文中,提到周藤吉之的《中國土地制度史研究》(1954);《老君音誦誡經校釋》一文中,提到福井康順的《道教之基礎的研究》(1952);《漢語否定詞雜談》一文提到竹添光鴻的《左氏會箋》(1893)、大野透的《漢文法之溯源的研究》(1968);《老乞大、樸事通裡的語法語彙》中提到吉川幸次郎的《元雜劇研究》和《元曲選釋》、太田辰夫研究《老乞大》語言的論文(1953)、青木正兒的《中華文人畫談》。
  1981年,楊聯陞的博士生中出現了一名日本人土田俊章,他的博士論文是《楞嚴經與王安石之楞嚴經注》。楊聯陞認為,此生對中日佛學皆有根底,假以時日,當可有成。土田也幾次應邀到楊家作客,為謝師恩,他購買了一套錢鍾書的《管錐編》送給楊聯陞。
  在1982年5月4日給繆鉞的信中,楊聯陞寫道:「近二十年來有若干日本學人(不止於兩京)和歐美學人,讀漢籍的本領已大有進步,我見了中國來的青年,常要他們警惕,因為就文化言,日本、西洋們本已有相當可觀的歷史,對語文的研究,也頗深入,他山之石可以攻錯也。」
  1983年,楊聯陞接待的訪問學人中,有日本早稻田大學治道教史的小林正美。他就河上公注釋老子《道德經》的時代,專門與楊聯陞進行了探討。楊認為,不得早於六朝,漢文帝可能影射宋文帝。
  1986年,楊聯陞給繆鉞寄來吉川幸次郎的兩本詩集:《知非集》及《歸田疊韻》。4 月10 日致繆鉞信曰:「日本學人作漢詩出色者尚有神田喜一郎,書法亦似唐人,小川環樹亦退休,清水茂每年賀正一首,多古詩,有進步。」
  佐伯富退休之後,仍與楊聯陞書信往來,其中一信詳細講述了他的晚年生活:

  自從四月退休歸鄉後一直無所事事,虛度光陰。家裡正在蓋房,工程一拖再拖,至今住不上新居。到了今天總算是有了點好消息,這個月底或是九月初有可能入住新居。新址的位置在滋賀縣大津市的北部十六公裡,正好有一個電車站(和通站),從車站步行至新居大約需要十五分鐘。七月二十四號湖西線(琵琶湖西——京都站至今津站七十四科)開通後就更方便了。從京都站乘普通車坐到和通站三十六分鐘。這輛列車是一列設備全新的現代化列車。我家的位置比琵琶湖高四十米,正好是一個小丘陵的頂部。這裡能夠眺望比良山,景色絕佳。房子新建,寬敞明亮,你有機會來此地時,請一定來家小住。這裡去京都、大阪也很方便。我將在此開始晴耕雨讀,享受晚年生活。……


  臺灣女作家林文月的《日本書紀古訓考證》一文中,講到了一樁往事:
  1982年夏,林文月赴美東岸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她的老師臺靜農先生特囑她代向老朋友楊聯陞致意。電話約好次日上午去哈燕社二樓楊聯陞的研究室見面,楊聯陞還叮囑:「既然上午來,就一起吃午飯,請我太太多備一份三明治就是了。」次日見面時,楊聯陞對林文月翻譯《源氏物語》的工作多有嘉許,還詢問了翻譯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問題。午飯是鮭魚三明治和一根香蕉,還有紅茶。林文月告辭前,楊聯陞從書櫃中取出一本淺棕色棉紙書皮的書說:「你懂日文,我送你一本書,這是日本朋友神田喜一郎教授寫的《日本書紀古訓考證》。」
  神田喜一郎是日本著名漢學家,曾在臺灣任教十多年,因1949年出版此書而獲得京都大學博士學位。他贈送楊聯陞的是20多年後補訂的再版本。林文月後來發現,書中夾著神田教授的
兩張名片,一張只印名字與住址,另一張無住址,但有京都博物館館長的職務。一寫「楊蓮生教授教正」,另一寫「楊蓮生教授惠存」。兩枚名片上神田名下都寫了「敬詒」二字。林文月以為,贈一書而致兩枚名片,或可解釋為既視對方為異國同道,又視為文章知己。
  書中竟然還夾有楊聯陞的兩頁手稿,是用中文寫給神田教授的謝函,潦草的黑色鋼筆字跡之外,還有藍筆修改,落款是「一九七五年聖誕之夕」。
  林文月在此文最後感慨道:「時光悠悠,可敬的長輩們已經先後作古。文字雖然默焉無聲,卻又留傳著他們的學問風範與情誼,如此印象鮮明,如此令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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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進興談上世紀後期的美國漢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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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是楊聯陞院士於1984年在中央研究院,胡適先生紀念演講上的發言,原名《書評經驗談》,三十年後,本文依然具有極好的啟迪作用。後來日本有人指摘。實則我在次年《清華學報》《東漢的豪族》已引「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試證其時奴婢[不自由人]不如徒附[半自由人,包括客與略後之部曲] 之多,可能相差十倍,已經不再用奴隸社會這一類的模糊概念。奴與客的比例要實事求是,不應用框框亂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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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詩不是「古詩」,應該叫「漢詩」,日本韓國都在傳承漢詩
    我們中華有非常了不起的詩詞文化,現在我們都把他們叫「古詩詞」,但其實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不應該叫古詩詞,在韓國和日本,他們把我們中國的詩詞「漢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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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長久以來,東亞漢字文化圈國家在學習、吸收中國文化的過程中,創造出了多種譯解漢文(主要是文言文)、漢詩(主要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方法,其中尤以日本的訓讀法最為著名,並且沿用至今。 一般認為訓讀法產生於八世紀,雖然早期存在著各家各派的差異,但在後來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為一種統一的規範譯解方法。直到現在,日本的中學「國語」課上學習漢詩也仍然使用此法。
  •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日本漢詩的前世今生
    【編者按】漢詩是日本文學,特別是日本古代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自8世紀中葉最早的漢詩集《懷風藻》編成,到19世紀創作逐漸式微,日本漢詩經歷了一千多年的發展演變,誕生了不少優秀的作品。日本漢詩的風會遷移,每與中國詩歌的發展桴鼓相應,或早或遲地受到中國詩壇風尚的影響,是中日文化交流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