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薇:《清末民初的粵語書寫》,香港三聯書店,2017年6月出版,416頁,148.00元讀罷《清末民初的粵語書寫》一書(以下簡稱《粵》書),身為廣東人,實在是既心潮滂湃,猶如南海的潮水,又心添愁思,好比五嶺高山深處的雲霧。我們廣東人常說,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廣東人的母語意識這麼強、這麼執著,以致我們形成了語言的共同體(language community),母語之於我們,不再只是土話鄉談而已,更是一種文化記憶、集體意識,「是廣東人就說廣東話」,這是我們自尋身份的標識,我們以此標識自己、標識他人、標識自己的鄉土和歷史來源。
廣東在明清時期的繁榮奠定了文化發展的基礎,興旺的出版業、粵語漢字的創製,市井文藝的崛起,令粵語從晚明開始就產生了書寫傳統;而廣東地區較為獨立的地理單元,又產生了獨特的歷史社會經驗,比如商貿傳統、與其他文明交流碰撞的長期經歷、漢人與百越融合的文化底色,讓廣東人產生獨特的自我認知。廣東人從不否認自己的中國認同,甚至如《粵》書所言,廣東人可以說比其他的中國人更愛國,但廣東人也繼承了百越的歷史記憶,自詡是粵土的主人,這便是古書所言「俚漢融種、漸襲華風」的後果了。
身為第一性的語言
在語言學上,語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也就是說,先有語言,而後有文字。在討論粵語書寫之前,我們還需檢討一番粵語的語言本身。這裡討論的是粵語的語音,詞彙語法按下不表。在語音上,粵語的聲母系統較普通話簡化,其特點是:源自古明母的微母字,在粵語依然維持在明母的狀態;粵語不存在顎化,因此也不存在尖團對立,所謂尖音、團音兩類聲母字,在粵語中依然是區分的;標準粵語疑母在細音前脫落,但在洪音前維持;標準粵語不區分平捲舌,都合流成一套,而在地方粵語上,可能存在平捲舌的區分;日母字在標準粵語只是聲母脫落,並沒有波及韻母,而普通話的日母止攝一等開口字已經韻母異化為er。因此粵語聲母看似與普通話相類,實際字音分派卻有所不同。粵語韻母則非常接近於中古韻書《廣韻》的形態。中古漢語的音韻概念依然可以應用於粵語。中古漢語的韻母分類使用等呼,等是劃分為四個等,呼是指開合二呼。在等方面,現代粵語不再區分三四等,合流一起,而有一、二、三等,因此音韻層次很清晰;在呼上,粵語依然存在開合對立,所謂開合對立,指是否存在圓唇音,最典型的是粵語的舌根g、k有對應的圓唇音gw、kw,而另外透過韻母轉化,一些韻母之間亦構成開合對立,比如on與un、an與eon等等。因此,雖然粵語作為現代漢語可以套用四呼概念分類,但中古的等呼現象依然可以在粵語身上分析。所以正如《粵》書所言,粵語的一大優勢是整合能力強,可以對應普通話,亦能對應中古音,這個強大的整合對應能力,為粵語對接古語和現代民族共同語提供了巨大的優勢,無論文言詩詞還是普通話,都能移植進粵語的書寫言說。
《廣韻》而聲調上,粵語保留了古音的四聲格局,大概繼承自晚期中古漢語。隨著全濁聲母的清化,粵語所有聲調區分陰陽調,因此古漢語中的清濁區分依然在粵語身上成立。非常值得注意的是,粵語聲調平仄基本是古音狀態,沒有變亂,而粵語聲調的特點也印證其號稱「天籟九調」的讚譽:在粵劇的編寫中,有個叫作《平聲中心論》的音樂理論,就是說,粵語聲調的音樂性以陰陽平聲為基礎,輔以另外的七個仄聲。這是符合古漢語詩歌的平仄理論的,因為平聲字數量巨大,以平聲為中心能充分利用這數量優勢,便於音樂舒展。之所以粵語聲調能以平聲為中心,在於這兩個平聲分別處於發聲基頻的兩個極端:陰平是55或53,陽平是11或21,這就構成高低和響的基礎——所謂音樂性,就在於音聲的調和。以高低和響為基礎,輔佐兩個上聲的飄升滑音、兩個去聲的高低間音、三個入聲的急促收音,這構成了粵語音樂性的系統色彩。在下文中,我們將會看到,這個聲調的音樂性、對古漢語傳統平仄的繼承,如何導致了廣東文學旺盛的詩傳統。這,就是身為第一性的語言語音外殼,對第二性的文字文學表現的影響。旺盛的詩歌韻文縱觀清末民初的粵語書寫,會發現文人們非常喜歡寫韻文,比如晚清粵語報人鄭貫公、黃世仲、黃伯耀等一眾粵語諧文寫作群體,他們創辦粵語白話文報刊,為的是傳播革命思想,推翻清朝的帝制異族統治,希望這個國家能有所進化。之所以選擇粵語創刊,在於廣東地區那時還是官話鞭長莫及之地,使用北方的通用語難以在當地流通,而粵語廣州話是廣東地區名符其實的通用語。為了達到傳播目的,他們運用起押韻的形式,寫出來的諧文朗朗上口,今天的廣東人讀來也仿佛身臨其境,好像當時音聲再現。這是粵語音樂性強烈在作文上的應用。而更強烈展示廣東語文韻文傳統的當是粵謳和粵語格律詩。廖恩燾是近代粵語詩歌不能繞開的重要詩人,他是《粵》書提及的眾多作者中作家意識最強烈、個人風格最能彰顯的文人。《粵書》作者不稱自己探討的是粵語文學,而是粵語書寫,這是因為粵語書寫,更多是作為日常語言而非文學語言的書寫,或者說這時粵語的文學化程度不夠,還需要繼續提煉,因此粵語作品不一定能成為審美對象,作家在其中的參與度不大,未必就是自我投射的建構。比如晚清報人的粵語諧文,更多在於宣傳功用,而非美學建構,因此難以使用文藝批評的方法來評判這些書寫作品。而廖恩燾的作品,以其文人意識,達成了雅俗的融合。雅和俗之間,有著相抗對比的張力,因而更顯作品的風味特色。尤其值得注意的粵語詩歌是粵謳。粵謳和詞(長短句)一樣,一開始生發自民間,是歌女吟唱的民曲,後來經歷清代一眾文人如招子庸的參與,漸趨文人化,由所謂「伶工之詞」轉成「士大夫之詞」。舊粵謳和早期的詞一樣,是「豔科小調」,空間多是歌樓妓社,內容多是閨閣愁戀,充滿文人士大夫的情趣。到了清末民初,國家危難,已不能縱情酒色,這時便誕生了新粵謳,關注的內容轉向時事民生,走出妓院青樓,步入廣闊社會,「自是眼界始大」。與詞類似,這時的粵謳回歸了民間,表達的是國家民族災難中的人民心聲,正如詞的發展過程之中,因柳永的創作而變雅為俗。新舊兩種粵謳並存,形成這一詩體的題材傳統,雅與俗、文人與民間同在其中,豐富了這一嶺南詩體的內涵。雖然粵謳與詞相似,但不同於詞嚴格複雜的詞牌格律,粵謳的詩體不追求嚴厲的平仄格律,沒有固定的句式曲牌,演唱時在於表演者的理解把握。當然,這不代表粵謳沒有形成藝術規範,關鍵在於「順口」「押韻」兩條,憑著粵語語感,是可以判斷出一句話是否通順合理、押韻上口的。因此粵謳是粵語的自由詩,但其藝術規範只可心會、不在教條。這體現了廣東人民自由不受拘束的性格特徵。其次可以觀察的是粵語格律詩。長期以來,格律詩都是文言的陣地、雅言的閨閣,不許外者隨意進入。然而從何淡如開創粵語格律詩以來,便打破了這一教條,採納粵語的口語俗語進入格律詩,這就構成了極強的衝突和張力。如何在遵守眾多藝術規範的同時,自如運用粵語口語,是一大難關。當格律詩容納了土俗言語時,在某種意義上,便對高雅傳統形成了消解、否定甚至毀滅,然而當中卻又再生了全新的意象,令格律詩獲得全新的面目。這是一種文學的陌生化,令人產生新鮮之感,留下深刻印象,從而活化了文學形象。在格律詩運用通俗粵語書寫傳統高雅題材時,會有貶低、降格書寫對象的效果——被禁止的語言一旦釋放,便會衝擊典型的格律詩美學,從而革新文學意象。這是具有積極意義的。最後,關於粵語格律詩,筆者再次強調粵語對接、移植文言古語的能力:粵語格律詩能夠成立,不在於土俗粵語,而在於它遵守了格律詩的藝術規範。這個藝術規範的遵守,得益於粵語對古語格局的繼承,由此粵語能不越傳統規範卻又逸出傳統範疇,用經典的形式訴說時代的新聲。這就是粵語文學旺盛的詩歌傳統,令廣東文人在詩歌上獲得輝煌的成就,並由此達成在文學作品的個人美學建構。尋找粵語小說與旺盛的詩歌韻文傳統相比,與同期的吳語小說相比,粵語小說可謂乏善可陳。同期的吳語小說產生了著名的經典《海上花列傳》,而這一巔峰之下,是延綿的吳語文學山脈,比如《何典》《九尾龜》《吳歌》等等。《粵書》作者分析為何吳語明清方言小說興盛,在於吳越文人經歷過小說技法的文學訓練:吳語小說的源頭出自蘇州彈詞,蘇州彈詞衍生出彈詞小說,彈詞的描情狀物極為細緻,這恰恰就是小說的表達手法,經歷過吳語彈詞的訓練,吳越文人逐漸掌握小說吳語描寫的方法,進而為之後的輝煌打下基礎。反觀粵語,粵語輝煌的詩歌卻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粵語小說表達的發展。而另一個壓制粵語小說的是舊白話小說的強勢:興旺的明清小說,大多是以北方官話這民族通用語來書寫的,透過繁榮的出版流通,官話小說廣泛在民間滲透,從而令民間有了閱讀通用語的經驗和訓練。到了清末民初,廣東文人寫作韻文詩歌時雖然使用了自己的母語,但在書寫小說時,礙於傳統小說的權威、以及長期閱讀經驗帶來的視野限制,廣東文人大都選擇了北方官話混雜文言作為小說語言,以致粵語小說陷入創作困境。即使是本當敘事性最強的戲劇,粵語藝術也呈現出詩歌化的傾向。在粵劇的發展過程中,先是北方的外省戲曲傳入,使用桂林官話的高腔演唱,混雜各種腔調和方音,在近代利用戲劇作品啟迪民眾的試驗中,為了親民而混入粵語,但彼時粵語唱腔未能探明,運用的辦法是增加對白,口白用粵語,唱段用戲棚官話,因此當時的粵劇形態有點類似於話劇。然而志士班以後,粵劇加速粵語化,摸索出粵語唱腔,改高腔為平喉唱法,粵劇就逐步從原先的話劇形態轉變為詩劇形態。就像筆者與友人討論的那樣,越劇、灘簧是在敘事,像話劇,而粵劇是在唱詩,像崑曲。這也印證了粵語文藝強盛的詩歌傳統與衰弱的敘事描述。在《粵書》中,作者挖掘了兩部小說。一部叫《俗話傾談》,是清朝儒教宣講文學的作品,另一部是《天路歷程》,是英國宗教文學經傳教士翻譯成的粵語小說。《俗話傾談》誕生於儒教宣講,當時清廷要求宣講儒家禮教,以達到社會穩定、維護統治的目的,但純粹的宣講無異於說教,是不可能對人民大眾產生宣傳效果的,因而需要運用文學技巧來吸引聽眾。技巧使用得越多,就越偏離說教,而越趨文學化。《俗話傾談》就是這一背景下的產物。作為傳統儒家思想的產物,《俗話傾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粵語小說,因為呈現形式一半是粵語、一半是文言。粵語在當中的作用是滑稽、諷刺、警示,而嚴肅、悲傷的內容則以正統文言來講述。由於《俗話傾談》是在中國文化語境下言說書寫的,於是帶上了華夏的價值標準:高雅的是文言,低俗的是方言。這促成了文言與方言口語的分工,形成審美的兩種風格。
《俗話傾談》較之《俗話傾談》,筆者更欣賞《天路歷程》這部翻譯小說。作為翻譯文學,它構建了異於傳統文體的翻譯文體。其特點在於,脫離原有的文化語境,而代入全新的文化內涵。在跨文化交流中,需要對文化語碼進行詮釋介紹,才能把異國文化引介到當地。為了達到介紹目的,原有的本地、本國語碼,如成語、口頭套話、歇後語、典故等等,都一一減少,而代之以異國文化的意象。作為基督教的宣教文學,《天路歷程》的語言風格可謂「第三種粵語」。因為在宣教過程中,過於高雅是無法向大眾傳播「上帝之道」的,而過分低俗的語言,則容易引發精英的鄙視和抵制。因此需要一種純淨的語言,令讀者感到西方的耶穌、上帝之道清純可親。不得不說,翻譯文學打開的第三種粵語,是對粵語文學的一大貢獻,讓廣東人感受到了粵語書寫的另一種可能和文體實驗的彈性。雖然是外來事物,但以廣東人對外來事物的寬容和接納,應是十分高興異質文化帶來的新變的。
《天路歷程》《粵》書作者在對比這兩部小說時,認為《俗話傾談》比《天路歷程》好,原因在於《天路歷程》純用粵語口語,過分口語化造成閱讀不便,而文白夾雜的文體則更適應廣東人閱讀。筆者對此則有小小的異議。筆者相信,讀者對文本的接受有其主體能動性。純用口語不會是問題,問題在於讀者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曾幾何時,在新文學運動中,文體的雅俗問題引起無窮糾紛,但經歷這麼多風風雨雨,當現代漢語塵埃落定時,人民也就產生全新的閱讀經驗和接受能力。筆者期望的是,諸位作者能多多開拓漢語的表達境界,無論文言還是白話,無論標準語還是方言,好好運用不同語言的特性,可以令漢語讀者獲得廣闊的閱讀視野,從而打開人民的心智見識。這也是《粵》書作者在總結中提出的,方言寫作有重提的必要,因為不同的語言爭鳴可以彼此活化,帶來鮮活的語言生命。展望未來:粵語的教育和創作《粵》書作者總結前的最後一部分,論及陳子褒這位近代廣東教育家的實踐與其粵語教科書。在國語一統運動前,閩粵地區的通用語從來不是官話,雖然本地士子欲北上當官,是要先苦練官話的。而當時未有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大爆發,文言地位還算穩固,因此人們教授漢語,仍以文言書寫為主。但如何填補現代口語與古奧書面語的距離,實在讓當時的人費煞苦心。有兩條路子,一條路子是,直接用文言施教,但使用的是淺顯文言,逐步進階到高深文言;另一條路子是使用方言母語施教,學習口語到書面語的轉換。陳子褒選擇的是後一條路子,直接使用粵語口語施教。這得益於粵語與古語良好的整合對應能力。陳子褒的粵語母語教育實踐,是由淺到深:從最基本的識字開始,認識口頭上最常用的、最實在的、最土俗的字眼,建立起基本的母語書寫能力,然後進階到高語域,慢慢地認識虛字虛詞,從具象事物認識抽象概念,認識口語語氣與文言虛詞的轉換對應關係。這樣就可以讓學生獲得完整的母語能力和文言書面的書寫能力,為進一步鑽研傳統學問打好基礎。筆者想,陳子褒這位教育家的實踐是偉大、富於意義而操作性強的,他為粵語教育與文化傳承摸索出可行的道路,足以為今人所模仿繼承。筆者上面說過,粵語一大優勢是對應整合能力強,對文言古語是如此,對現代漢語也是如此。因此在當今的母語教育之中,可以把陳子褒教育實踐中的文言這一對象轉換為現代標準漢語,先讓學生用粵語認識文字、認識俗話,然後進階到深刻寫作。這是符合教育實踐和人類成長的自然規律的。在普通話這民族共同語勢力穩固的當今,我們之所以還要提倡方言,就是在於它是偉大的文化遺產,多種不同語言的和鳴有利於民族的文化建設和繁榮。前人的母語教學摸索,於今而言自有其意義。展望未來,粵語文學的創作,需要汲取歷史前人的營養,而反思不足,查缺補漏。廣東文藝旺盛的詩歌傳統是粵語文學的驕傲,但小說敘事的弱處也顯而易見。過去的廣東文人把粵語定位為一種滑稽、諷刺性強的語言,一種低語域狀態的語言,不登大雅之堂。這種觀念是否應該改革?都說粵語的移植能力強大,在積累大量現代白話小說、且經典作品為數不少的今天,廣東文人能否通過閱讀它們,而獲得小說技法表達的白話文訓練?筆者相信這是有希望的。而在香港,戰後湧現出三及第文體,這是文言、國語、粵語的混合文體(後來出現粵語、國語、英語的混合體),這種混合漢語的書寫形態在《俗話傾談》中已經出現端倪,爾後在香港獲得發展,取各種漢語的表達效果,達成共冶一爐的和諧。正如《粵》書作者在總結中說的,語言的和鳴效果是良好的,語言沒有必要追求所謂的「單純」,「不純」的語言碰撞融合,可以產生不一樣乃至別致的語言風景。這是對當今漢語文藝創作的一大啟示。同樣地,粵語文學的創作,應當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多多借鑑別種語言手法,無論是國語的,還是英語的或者小語種的。這一方面有賴於翻譯事業的進展,另一方面也需要吾國人民的廣大眼界與開闊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