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古今爭霸事,難平三國青史爭。」
喜歡《三國演義》,已經讀了十遍二十遍,也許還不止;
也喜歡《三國志》,沒事時拿來翻看,與小說相互印證,有不少值得玩味的東西;
還喜歡用筆解讀三國,已寫了十幾篇詮釋文章,前期的發在報紙或雜誌上,最近完成的全都發了自媒體。
正是這些發在自媒體上的文章,引來一些意外的說道。
前一段時間在頭條號、百家號發了篇解讀三國的文章:《「後諸葛亮時代」何以「蜀中無大將」》,是大笑鬥膽揭示諸葛亮的白璧微瑕——培養人才之失的。
當天,有一位網友在文後留下一幀別致的貼子一一
蜀漢主將:
第一任 228年 李嚴。
第二任 234年 向寵。
第三任 240年 馬忠。
第四任 246年 李福。
第五任 252年 姜維。
第六任 258年 傅僉。
想了想,姜維、李嚴等不用說了,向寵等倒也是西蜀的將軍,但小說裡卻面生的緊。向寵只是在武侯上的《岀師表》裡驚鴻一現,但確實評價不低:
「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諮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在這裡,向將軍是諸葛丞相規勸後主劉禪多多親近的賢臣之一。
那麼,這是間接地說劉蜀政權大將多得是?還是表達諸葛丞相育才有道,名將像韭菜般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不管是什麼表達,這顯然又是一個拿歷史說事的個例。於是我回覆:
本文從頭至尾講論小說《三國演義》,說歷史請繞行。
再無迴響。
孟德獻刀
無獨有偶,年初在寫解讀三國馬超系列時,我的戰友、一位遼寧大學哲學系八十年代初的老畢業生發來微信長帖一一
或曰,演義和評書,與歷史有多大差距?今日閒來無事,梳理三國演義的虛與實,供君一樂。
1.桃園結義,假
2.張飛鞭打督郵,假,其實是劉備打的
3.華容道關羽放曹操,假,華容道上無關羽
4.曹操刺董卓,假,曹操曾經謀刺過太監張讓不成
5.諸葛亮草船借箭,假
6.貂蟬美人計,純屬虛構
7.陶謙三讓徐州給劉備,沒有的事
8.中牟縣令陳宮捉放曹操,假
9.關羽其實是被曹操俘虜後投降的,並非約定了三個誓言
10.關羽溫酒斬華雄,假滴,其實華雄是被孫堅殺的
……
帖子洋洋灑灑,羅列了25項真與假,都是指責小說《三國演義》「弄虛作假」的。篇幅所限,本文僅錄下前十條存證。
觀後,我真的很佩服他,即服其歷史知識的淵博精微,也服其理科生的計算和工科生的刻度感。
我原來在一個叫美篇的平臺有位文友叫風清揚,是專門寫書評的,是該平臺專訪過的大咖。他在我解讀《三國》的文章裡留貼說,有幾個噴子專門噴他的三國文章,怎麼說也說不通,煩!
我點進去一看,有那麼三五個人盯上他了,發一篇駁一篇,都是拿歷史說事的。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看三國掉眼淚一一替古人擔憂,拿歷史說事呢?
歷史是一門科學呀,它嚴肅,它嚴謹,它嚴格。
大唐開國名臣魏徵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英國大哲學家培根告訴我們:「歷史使人智慧。」
而文學則大相逕庭。小說《三國演義》引明人詞作為開篇詞言說:「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笑談,多不嚴肅?三國周郎赤壁,最後就剩下一杯酒一一一尊還酹江月。
而歷史呢,說大,可以到國家以至國際,說小,還能到家庭乃至個人,既有學習處,有借鑑處,也有批判處,有揚棄處。
歷史自有其獨特的魅力,當你一次次輕輕拂去陳年舊歲積下的厚厚塵埃,看到的不僅僅是先人的遺蹟,讚嘆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更主要的是會認知歷久彌新的寶貴精神財富。
且慢,我就是援引再多類似的理性認知,也不能完全說服人家放下文學,專愛歷史。
因為,文學是文學,歷史是歷史,小說是小說,史書是史書。這是兩個相鄰的學科,各有不同的功用和邊際,多有交融但不能相互替代。
一般的說,網友們拿歷史,拿史書說事,有三種傾向。
其一,確實有那麼一部分就是為了糾錯。
你想,名列四大古典文學名著的《三國演義》肯定是相當強大的存在,諸葛亮的「智絕」,曹操的「奸絕」,劉備的「仁絕」,關羽的「義絕」,都是從何而來?
顯然,這並非來自史書記載,他們的廣為流傳、深入人心,必須歸功於這部文學名著。
但是同時,《三國演義》又是一部與史書記錄的歷史契合度非常高的文學作品。
當年羅貫中腦洞大開,就著《三國志》的歷史外殼進行藝術加工寫成了《三國演義》,所以連文史大家周汝昌都認同該作史實與加工之比為七比三,也即廣為流傳的「七實三虛」。
老百姓有幾個看過《三國志》啊,哪真哪假,在他們心目中沒有那麼清楚的分野,對他們來說,《三國演義》既是文學,是藝術,也是歷史。是什麼不重要,喜歡最重要。
嚴格來說,這是有偏差的,於是就有人為純潔歷史而證明、而說事。
關公讀史
其二,也確實有一些網友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逼格。
顯示自己的高逼格,也是由於《三國演義》太過強大,但這個強大因為婦孺皆知倒顯得有點低逼格,物以稀為貴嘛。
那怎麼辦?此時此刻,亮出正史的名頭,史書上怎麼說,歷史上咋回事,自然覺得學究天地,高人一等。
論起來,拿歷史說事的人中,這樣的人還真不少見。
他們本來也許並沒有正兒八經地讀過《三國志》或者是《後漢書》之類的史書,也更沒有興趣去讀別的斷代史書、紀傳史書,憑藉道聽途說地拾人牙慧了幾句,就覺得自己光鮮亮麗了,可以斧正別人了,有一種口含天憲、居高臨下的快感,於是就樂此不疲地反覆問難下去。
其三,名人大咖的示範引路珠玉在前。
近年勃興的通俗解讀歷史,大致發軔於央視的百家講壇等,從星星點燈到星火燎原,捧紅了一眾「學問明星」,其中以易中天最為炫目,易中天品三國得以大行其道。
他解讀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拿小說和史書來進行對比講解。
其實,易中天教授的史評有道有術,只是術多了點,打著還原歷史真相的旗子品三國,卻沒有把握歷史大勢和人物一生形跡,往往隨便拿出一兩個故事,或者僅憑《三國志》作者陳壽的某一個個別觀點,就作為論據得出結論了,顯得有些飄。
所以,梁宏達敢於直言他是二三流學者。
這且不說,如易教授這般的學術明星,手握通俗解讀的時尚寶劍,加之口若懸河,一忽兒史書,一忽兒小說,往往容易吸引讀者,引來效仿,說史者眾,也就不足為怪了。
歷史就一定嚴實合縫的與真實相吻合嗎?老實說,我不那麼認為。
一方面,史書也是人寫的,有人的地方就有立足點,就避免不了主觀色彩。
曾經有一個極端一點的說法,「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講的大致就是這個意思,細思,極恐。
遍觀中國的斷代史書,《二十四史》應該是最權威的一套叢書了,其中《史記》、《漢書》、《後漢書》和《三國志》這前四史,都沒有明確的官方背景,被史學界公認為成就最高的幾部史書作品。
即便如此,《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因為身在蜀漢,終歸魏晉,仍然難以改變奉曹魏乃至後來的西晉為正統的立場。
就是說,所謂的史筆如鐵、客觀公正是相對的。至少在這一點上,羅貫中和陳壽站的高度在伯仲之間,而不像有的吐槽羅氏奉蜀漢為正統是有失公允一樣,誰也別笑話誰。
蔣幹盜書
治史是一件複雜的事,《三國志》的陳壽如此,其他史書的作者也概莫能外。
據《左傳·宣公二年》記載,趙穿殺晉靈公,他的叔叔、當時晉國當權的大官趙盾沒有管,史官董狐認為趙盾應該為此負責任,便在史冊上記下:「趙盾弒其君。」
這是千百年來史官最提氣的一段往事,常常在激勵史官秉筆直書時反覆被提到。連孔子也讚嘆不已:「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
秉筆直書也好,史筆如鐵也罷,真正做到客觀公正的記錄歷史絕非易事,畢竟,像董狐那樣把腦袋瓜子別在褲腰帶上恪盡職守、敬業不渝的人,並不多見。
治史大家班固曾在他的《漢書・藝文志》中,對先秦史籍評說道:
「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
瞧瞧,就連「仲尼厄而作」出來的大名鼎鼎的《春秋》,對於有「威權勢力」者的所作所為(當然主要還是貶損之言),也只能用口頭傳授的方式,由孔子傳給弟子,再由弟子一代代地往下傳,而不敢形諸書面記載,主要的應該是怕招禍吧?
這種口口相傳的方式方法,年深日久次數多了,史事失實或傳出幾種說法恐怕就是大概率事件,會為後世的治史者們造成無盡無休的困擾。
這還是無意識跑調,那麼史官們的操守到底怎麼樣呢?我們再舉一例。
一位大史官告老還鄉了,沒有幾天就有鄉人找上門來求教:我正在為一個富人寫回憶錄,他年輕時是個殺豬的,又不願意提這段歷史,怎麼辦?
三緘其口之後,大史官問:你知道興漢大功臣陳平年輕時是做什麼的?
史載陳平自幼家境貧寒,年輕時四出遊學。一次所居的庫上裡祭祀土地神時,讓陳平負責主持割肉,他分配祭肉很合理。父老鄉親都很滿意。陳平說:「唉,假如讓我陳平執宰天下,也會像這次分肉一樣合適。」此時的陳平已經顯露出遠大的志向。
怎麼樣,你懂了嗎?請教者懵懂。
這位曾經的大史官悄悄地告訴他:你腦子不太靈光啊!看了這段記載,我覺得是一種曲筆的手法呀,其實陳平年輕時和你寫的這位富人一樣,也是個賣肉的屠戶呀!
鄉人恍然大悟,再拜受教。
唉,都這樣授之以漁,這史書可怎麼讀啊?
網絡作家、《宿命三國》的作者桓大司馬宣稱,要致力於為歷史卸妝。可見,歷史的臉蛋上胭脂不薄啊!不知道你我閱讀時趕沒趕上「渭河漲膩,棄脂水也……」
拿歷史說事的人總有一種心理優越感,仿佛曆史真相在握:你想知道嗎?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殊不知,他們的所知無非只是一種相對的歷史真實,很大意義上與真相無關,與正本清源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並不比文學、比歷史小說更加高明。
這裡涉及一個對史書與演義的評價。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試圖把演義小說與史書比如《三國演義》與《三國志》去比高低,因為它們一個是文學名著的至高點,一個是史學名著的佼佼者,二者屬於相關學科,但不在同一個領域,沒有什麼可比性。
就像體育比賽中的撐杆跳和三級跳,雖然他們同屬田賽,又同屬跳躍比賽,但一個競遠,一個比高;一個藉助杆子,一個單憑人力。二者有同有異,區別還是明顯的。
那麼讀史書,尤其是讀《三國志》這樣在《二十四史》中高踞前四史的史書典籍,到底有什麼作用與價值呢?簡單的說,可以讀史鑑今,促成我們對人生、對群體、對社會的理性認知,而不是拿來炫耀的。
演義小說的特點則是「依傍史傳,再現成文;偏重敘述,故事性強;行文淺顯,通俗易懂。」而三國作為演義小說的巔峰之作,當然做的更精純,更壯美。
七擒孟獲
從呈現方式看,秉筆直抒的史書《三國志》等與才華橫溢的小說《三國演義》,區別還是不小的。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三國》,這正是《三國演義》這部超級名著的魅力所在,小說藉助各種表現手法,精彩紛呈,這種假非「假惡醜」之假,而是文學原則的虛構之假,所以可謂富有光彩奪目、歷久不衰的歷史魅力與文學魅力。
而這個《三國》,其中也有《三國志》。
史書是孤傲的。《三國志》比較真實的記錄歷史,是一種映畫再現,由於真實的要求,筆筆板正,顯得有些枯燥,板刻,吸引力、親和力要打不少折扣,但貴在真實存在,貴在類經歷。
從二者的關係看,大笑曾經做過類似這樣的概括:
一一史書是浩如煙海的寶藏,也是演義取材的「三角洲」,歷史小說是正史的拓展、誇飾與集中,二者聯繫可謂千絲萬縷;
一一演義是演義,史書是史書,作為社會科學範疇的兩個近鄰分支,他們聯繫密切,卻又常常各自獨立;
一一史書有史書的嚴謹,演義有演義的精彩,就三國而言,歷史小說與史書典籍,究其實還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他們互相成就著彼此的壯美。
歷史小說與史書,具體到《三國演義》與《三國志》,是兩座互相致意、互為支撐的峰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