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徐靜蕾導演將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同名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搬上大銀幕,上映當周便橫掃全國院線,大熱一時。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小說出版於1922年,高爾基讀過後,評價茨威格是「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
小說採用書信的形式,以男小說家R的視角去閱讀一封沒有署名、沒有郵寄地址的來信。信的內容是陌生女人回憶自她13歲起迷戀R,直到寄信這一天的全部歷程。一行行激動的、潦草的文字,層層舒展開淚水浸漬的真相。陌生女人死在這一夜,這是她的一封絕筆信。
寫信的這一天,陌生女人的孩子死了,幼小的身體蜷曲在床上。在孩子身邊,陌生女人點燃第五根蠟燭,開始寫這封厚厚的長信。
16年前,她還是一個中學生、一個小姑娘。父親早逝,母親帶她過著寒酸孤僻的生活。貧困的經濟狀況甚至裝點不起城市小資產階級的家庭門面,小女孩孤獨自卑。
在R搬來之前,小姑娘住的那棟樓是陰慘慘、亂糟糟的所在,堆滿黴溼的人和物。
還沒見過R,鑲嵌在他周邊的精緻就已經深深吸引了小姑娘。管家約翰對待每件事都仔細打量,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車子拉來的木製家具,透露顯出典雅的品味。最吸引小姑娘的是整整齊齊的精裝書,她想像著雖未謀面小說家廣博的知識,是位鬚髮皆白的智慧老者。
直到親眼所見,小姑娘才知道「智慧老者」,是位年輕瀟灑、丰神俊朗的25歲青年,容光煥發的神情、光澤的頭髮、優雅的動作令她著迷。
像是一種宿命,她從第一秒鐘就看懂了他,比相識多年老友了解的還要透徹——他的雙重人格中,一個是認真負責的學者;另一個是遊戲人間的浪子。
有那麼一次,一貫怯懦的小姑娘鼓足勇氣,幫R開了門。「多謝啊,小姐」,一個親暱的聲音揉化了她心,柔和溫情的目光輕而易舉卻牢牢地攥住了她的靈魂。
「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曲意逢迎,委身屈從,熱情奔放。」
她整天整天地跪在門口,從門鏡裡張望對面房門。偷偷跑到樓道裡,親吻他握過的門把手。珍藏一支視為聖物的菸頭,因為他的嘴唇觸碰過。從13歲到15歲,小姑娘的每一秒都是為他度過的,像時時刻刻都緊繃發條的懷表,等待他在嘀嗒不停的幾百萬秒中,投來匆匆一瞥。
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對他的揣摩和觀察中,根本沒注意過一個陌生男人,頻繁出現在自己家裡。幾個月後,那男人成了她的繼父,要帶母女倆離開維也納,去因斯布魯克的莊園別墅。
溫柔和藹地勸說,在耐心耗盡後,變成粗暴地指責和命令。將要被帶走的那個晚上,小姑娘被胸中一股橫衝直撞的力量驅使著,漫無目的、沒有方向,只有一個直截了當的想法,衝到R面前。等他從寒夜的街道回到古舊的公寓,她便衝到他眼前。
可她失望了。他從外面回來,身邊是新的女伴,像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一樣。
再回到維也納,當年的小女孩,已經長成18歲少女。
遠離R的四年中,她在鮮花環繞中孤獨成長。多少少年子弟傾慕她的容顏,展開熱烈追求,但她寧願將自己鎖在陰沉灰暗的閣樓裡,在悲愁中尋找一絲虛幻的安慰。
17歲行將結束的那個冬天,少女離開母親和視她為己出的繼父,離開優渥的家庭環境,隻身回到維維也納。
車子全力奔跑,她還覺得太慢。三年來,對生活全部的期待,支撐孤獨的精神力量,都是為了回到他的窗下。等再次邂逅,她決心不再羞怯。身體上的變化,讓她有了新的渴望,把一個含苞待放的夜晚送到他面前。
三年未見,他會驚訝於她由內而外的變化嗎?少女無數次幻想重逢的場景,唯獨忽略了一種可能性——他根本沒注意過她的存在。
像對待任何一段露水情緣一樣,R與少女搭訕,邀請她吃飯,挽著她踏進再熟悉不過的公寓共度良宵。「好吧」,對所有邀請,她都平靜地、不加質疑地同意。這讓他感到詫異,一再試探她的秘密。她沒有回應,他也沒有認出她來。
三個溫柔繾綣的夜晚之後,R要出門遠行,臨別時送給少女幾支白玫瑰,相約回來再見。少女默守著等待,兩個月過去,沒有一封信。他又一次將她遺忘了。
離開家庭意味著獨立謀生,她在維也納一家服裝店工作,活很重,收入微薄。當她發覺懷孕時,巨大的喜悅暫時衝淡了對現實困難的擔憂。
這是他們倆的孩子,少女無法抓住R那顆享受歡愉、遊戲人生的心。至少一個孩子可以代替他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由於無法工作,僅有的一點積蓄又被人偷走。困境重重的少女,為了生下孩子,流落到接納最低級的妓女的產科醫院。
那裡是光明世界的背面,陰暗潮溼,貧窮的女人像爬蟲一樣沒有尊嚴。男醫生帶著奸邪的笑容,以科學之名猥褻產婦。女護士貪婪尖刻地搜刮每一個硬幣。在這座羞恥心的屠宰場,人只是一坨抽搐的肉被擺上案架,任由分割和凌辱。
少女從沒把懷孕的事告訴過R。以他紳士的風格,不管是否相信孩子是他的,他都會給予幫助。可是她了解R,像13歲初遇時那樣了解。孩子意味捆綁他無拘無束的尋歡,成為他的精神負擔。她寧願獨自保守秘密,承擔社會最底層的貧窮和屈辱,也獨自享有擁有R的血脈的快慰。
為了讓孩子進貴族學校,接受上流社會的教育和薰陶,她將自己出賣給一個又一個欣賞她、驕縱她的男人。
名譽、羞恥對她而言只是空洞的概念。她的目標直接到不容置疑,將產科醫院般的下賤和黴爛,永遠擋在孩子的視線之外,不允許孩子生長在貧窮的環境裡。
這是她和R的孩子,是她寄託愛情的唯一信物。她要讓孩子像R一樣在富裕的環境中成長。孩子的長睫毛、亮晶晶的眼睛,嗜好讀書、戲謔玩笑的性格越來越像R。孩子的笑容撫慰了她的失望和傷口。
在劇院、在高級餐廳偶爾她和R會相遇。她身旁的男伴,那些寵溺、奉承她的男人,將她鄭重介紹給R。R的回應總是客氣而陌生,他沒有想起她。
只有一次例外。一年前,她跟交往兩年的年輕富裕男友,還有他的朋友們在夜總會跳舞。在鄰桌的R發現了她,只用了一個暗示,就讓她拋下所有人,跟R回了家。
儘管這讓忠實的、兩年來為她生活付帳的男友難堪,也斷絕了自己的後路。但她無法拒絕,保留R的影子和味道是她活著的唯一目的。
在她成為寫信的陌生女人之前,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她努力提醒他:樓道裡的小女孩,十年前邂逅的少女,每年生日送來一束白玫瑰的神秘朋友,但他還是忘記了她。
臨別時,她從鏡子裡看到,R往她的暖手筒裡塞錢。他把從小就愛慕他的女孩,他孩子的母親,當成了夜總會領回來的妓女。
她對抗著全身顫抖,噙著眼淚,保持著最後的體面走出房門,迎面撞上管家老約翰。從老人閃動的目光中,她讀出了理解和同情。老約翰認出了她。
一年後的這一天,R生日的前夜,陌生女人寄來厚厚的一沓信,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她要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背叛R,不再接受他的召喚,因為她也將死去。
R哆嗦著雙手,把信放下,他長時間凝神沉思,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個鄰家小女孩,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那些含混的印跡,有時會出現在他最深處的夢境裡,但始終無法拼湊成一副完整的圖像。
午夜的風吹過,散亂了窗簾的影子。R回頭看見茶几上的花瓶,裡面沒有白玫瑰。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被翻拍成電影,我印象最深的一個鏡頭,是徐靜蕾坐上黃包車,背對著姜文(小說家R),在黑暗中,眼淚簌簌地流出來。
一人為什麼會潛藏自己的悲傷呢?無非兩個目的:怕傷害別人;怕傷害自己。
我認為女主人公主要還是怕傷害自己。重回維也納的11年中,她有無數的機會對R說出身份和故事,但是她沒有,轉而尋求一種最不可能的,而且她也認識到不可能的方式——讓R認出自己。
「我第一次跌到現實之中,第一次預感到我的命運。」
陌生女人如此自虐,甚至預見到最終的滅亡,依然走向一條最逼仄的道路,根源在於她愛上R的時機和方式。在她寒酸的童年,R如同猝然降臨的神跡,給她的生活帶著一種虛幻的希望。她對R的愛慕,從最開始就帶著仰視的態度。一個貧困人家小女孩,向男神坦陳暗戀的心路歷程,是對她的自尊心的二次傷害,所以她渴望R主動認出自己。
陌生女人將全部情感傾注在孩子身上,正是因為她對被R認出的絕望。作為R替身的孩子完全為她所有,面對孩子她沒有任何心理包袱,可以自由地親近、擁抱,孩子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情感寄託。當孩子死後,她的生命也到了盡頭。
小說家R雖然道德有虧,但他本質上不是惡意的傷害和欺騙。他更像是從小生活優越,被保護太好的大男孩,沒有經歷過貧窮與痛苦,脫離現實的百姓生活,對人世間苦難的同情,有種軟弱的敬而遠之態度,對陌生女人的提醒和暗示,出於本能地、不自覺地迴避。小說結尾處,R面對陌生女人的來信,直至內心的刺痛和震顫,表現了他本質上的善良。
命運戲謔地將陌生女人和R兩個極端性格的人物捏合在一起,從一開始就帶著不祥的預兆。從陌生女人來信中,人們窺見到永恆愛情的偉大力量,生命決然悽美的燃燒與寂滅,以及命運弄人的無奈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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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