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本紀》應該是《史記》的眾多章節中時間跨度最長的一篇,自黃帝到舜,相距千餘年。
《五帝本紀》把五位上古帝王濃縮到了一篇文章裡,其簡略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關於這五位帝王的記述也是有所側重的,如顓頊和帝嚳的材料就很少,基本算是一筆帶過,黃帝、堯、舜是著重來寫的,尤其是舜,可謂濃墨重彩,一個人佔據了《五帝本紀》近半篇幅。
在解讀之前,先提供一張《五帝本紀》中的人物關係拓撲圖,以方便捋清人物關係。
黃帝
《五帝本紀》開篇即講黃帝,「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
前一句可能來自民間傳說,因為先秦時人不會把「公孫」這樣典型的「氏」稱之為「姓」,後一句摘自《黃帝內經》,並稍加改動,將「登天」換成了「聰明」,《五帝本紀》的宗旨是不講神明而只講帝王。
《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有:「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
接下來就是黃帝與炎帝、蚩尤之間的戰爭,其中神農氏的形象是沒落的正統王權,因為「世衰」而「弗能徵」,炎帝和蚩尤被看作是後崛起的敵對勢力,其行為是「侵陵諸侯」,而黃帝就是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的,擔負起神農氏沒盡到的責任,用《五帝本紀》的話來說,就是「神農氏弗能徵,於是軒轅乃習用幹戈,以徵不享」。
結合這些角色之間的關係,有沒有一種春秋諸侯爭霸的既視感呢?其中神農氏相當於周王室,黃帝相當於晉國,而炎帝、蚩尤相當於楚國。
總之,在《五帝本紀》裡,黃帝是被當作正統來看待的,是正義的,最後被諸侯推舉為帝,代替了衰落的正統神農氏成為新的天下共主,「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而炎帝和蚩尤是作為反派出場的,成了黃帝登基的墊腳石。
黃帝是開創者,接下來就是傳子嗣,《五帝本紀》收錄了《國語》中記載的黃帝二十五子的說法,「黃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國語·晉語四》有:「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
但太史公把這段理解成了「12+2」,於是有說黃帝十四子得姓,我們在此就不較真了。
這裡著重講的是「青陽」和「夷鼓 」,「青陽」與方雷氏有關,顯然對應的就是《山海經》裡的昌意,但如此一來就無法解釋「玄囂」了,因為太史公需要送「玄囂」去江水,所以,太史公可能在這裡進行了一次創造,捨棄彤魚氏的「夷鼓」,把「青陽」對應「玄囂」,說成是黃帝與嫘祖的第二子,因為嫘祖是正妃,玄囂也就根正苗紅了,這顯然是為玄囂後裔接帝位做鋪墊,如此一來就把青陽就一分為二了,成了昌意和玄囂,玄囂去江水,昌意去若水,兩者就存在緊密關係了,於是黃帝這二十五子中影響最大的兩個就成了:昌意和玄囂(青陽)。
作為正統的黃帝的嫡系子孫顯然也是正統,於是黃帝家族開始世代相傳,就像前面那個拓撲圖所體現的,《史記》裡的「五帝」其實是一家人,分出兩個支系,這兩個支系交叉承襲帝位,而且都是黃帝與嫘祖之後,屬於嫡系子孫。
顓頊
顓頊屬於昌意支系,作為黃帝之孫的他成為繼黃帝之後的第二個帝,《五帝本紀》中記載他與黃帝的關係如下:
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
這句話的出處很可能是《山海經》,以現存的資料來看,《山海經》是唯一記載了黃帝與顓頊關係的材料,而且要比《五帝本紀》具體得多。
《山海經·海內經》載:「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
但太史公在《五帝本紀》裡刪掉了頗顯荒誕的「韓流」,於是有了顓頊為黃帝之孫的說法。同時,《五帝本紀》可能是受到《離騷》的影響,接受了顓頊即高陽的觀點,作為顓頊之後的太史公自然知道楚人也是顓頊之後,而《離騷》開篇即「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淮南王劉安向武帝獻《離騷》時,還有《離騷傳》,言其作者為屈平,羋姓屈氏自然是顓頊之後,如此一來,高陽即顓頊,自此成定論,這個謎題在此就不展開了,也許只有劉安知道真相是什麼。
帝嚳
顓頊之後的第三個帝是帝嚳,帝嚳是黃帝的另一個兒子玄囂的支系,太史公可能也找不到有關帝嚳的太多材料,所以記載極其簡略,可能是為了湊內容,堆砌了一些冗長而空洞的溢美之詞。
《史記·五帝本紀》載:「高辛生而神靈,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財而節用之,撫教萬民而利誨之,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鬱郁,其德嶷嶷。其動也時,其服也士。帝嚳溉執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
但也有一個關鍵點,就是把高辛等同於帝嚳,於是帝嚳就成了三大族群的始祖,分別是堯、商祖契、周祖棄,商祖出自高辛氏是《左傳》所載。
《左傳·昭公元年》有:「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幹戈,以相徵討。後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
周人祭祀嚳是《國語》所載。
《國語·展禽論祀爰居》載:「周人禘嚳而郊稷。」
但太史公又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國語》中的另一條記載,「商人禘舜而祖契」,如此一來,契(閼伯)與棄也就共祖了,《左傳》記載閼伯曾擔任過陶唐氏火正,堯也就歸為帝嚳之子了。
帝嚳傳位於摯,摯之後才是堯,這個摯指的其實是少皞摯,這個人物在《左傳》中有記載,是郯子的祖先。
《左傳·昭公十七年》有:「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
先秦時期的「五方上帝」中是有少皞一席的,《五帝本紀》中把他安排成了帝嚳的兒子,成為帝嚳到堯的過渡者,「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勳。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而弟放勳立,是為帝堯。」,這也算是對「五方上帝」的致敬吧,其實,這段記載是有歷史背景的,牽扯到北來的堯舜集團對東夷勢力的徵服。
帝堯
帝堯是《五帝本紀》重點寫的人物,其內容主要取自《尚書·堯典》,甚至可以把《五帝本紀》中對堯的記載看作是太史公對《堯典》的解讀,《堯典》雖然歸為虞書,但應該是《尚書》諸篇中成文較晚的,其內容是典型的戰國時期的儒家思想。
《尚書·堯典》有:「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
這段其實可以對照著《大學》來理解,屬儒家的曾子學派,無非是《大學》講理論,《堯典》講應用。個人的看法是《堯典》成書是要晚於《大學》的,這裡面有較多的整合和附會,其主旨不在歷史,而是政治。
堯的功績很多,其中最大的就是禪位於舜,這個是可信的,這是一種部落聯盟的輪政制度。在《五帝本紀》裡,這相當於堯把帝位又還給了昌意支系,這個說法值得商榷。
帝舜
舜是神一樣的人物,有非常豐富的史料,所以太史公在寫舜的時候手頭資料過於豐富,還是以《尚書》為主,吸收了《左傳》的記載,並且有接受了一些傳說和眾家文獻的內容,典型的像儒家的《孟子》,墨家的《墨子》等,如此一來,舜這個人物的形象就很分裂。
講忠孝,甚至是愚孝。
《五帝本紀》有: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愛後妻子,常欲殺舜,舜避逃;及有小過,則受罪。順事父及後母與弟,日以篤謹,匪有解。
這取材於《孟子》。
講親力親為,耕作捕魚。
《五帝本紀》有: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
這取材於《墨子》。
講功績,驅逐「四兇」,徵討「三苗」。
《五帝本紀》有:昔帝鴻氏有不才子,掩義隱賊,好行兇慝,天下謂之渾沌。少暤氏有不才子,毀信惡忠,崇飾惡言,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訓,不知話言,天下謂之檮杌。此三族世憂之。至於堯,堯未能去。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舜賓於四門,乃流四兇族,遷於四裔,以御螭魅,於是四門闢,言毋兇人也。
這取材於《左傳》。
講施政治國。
《五帝本紀》有:此二十二人鹹成厥功:皋陶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實;伯夷主禮,上下鹹讓;垂主工師,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澤闢;棄主稷,百穀時茂;契主司徒,百姓親和;龍主賓客,遠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闢違;唯禹之功為大,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職來貢,不失厥宜。方五千裡,至於荒服。南撫交趾、北發,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發、息慎,東長、鳥夷,四海之內鹹戴帝舜之功。於是禹乃興九招之樂,致異物,鳳皇來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
這取材於《尚書》。
也就是說,舜相當於集道德楷模、軍事天才、政治領袖、勤懇農民標籤於一身,這哪裡是人,簡直是神,自古以來,能與舜相比的人不曾有過,也不可能有過,因為有些標籤本身就是相矛盾的。如果非得在歷史上找一個能與舜相接近的,也許只有王莽了,除了軍事天才,其它三個標籤是可以勉強貼上的。
小結
拆解《五帝本紀》不是否定「五帝」的存在,相反,我堅信「五帝」是存在的,只是希望大家不要過於迷信《史記》,至少不要迷信《五帝本紀》,《五帝本紀》是真假材料雜糅的,其中取自《左傳》、《國語》和《山海經》的部分最可靠,太史公實地走訪得到的民間傳說也是比較可信的,取自《尚書》的內容真假參半,而取自《孟子》及其它儒家文獻的內容的可信度都不高,因為孟子講的舜壓根就不是孔子講的舜,孔子講的舜是政治領袖,與《尚書》的立場相近。
《論語》有: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而孟子講的舜是道德楷模,來自他的老家東夷。
最不可信的自然是以政治正確為宗旨進行的上古人物大整合,這個工作不一定是太史公所為,但太史公採信了這些有目的的整合,當然,這並不是什麼過錯,對一個具體的時代而言,時代的需要遠比歷史的客觀更重要,但是作為後來者,我們不能還迷信過往時代的那個「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