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福東,資深媒體人。
弘一法師的一生分為兩個階段。上半段是一個叫李叔同的才子,中國藝文界先驅;後半段則斬斷情絲,以持戒而聞名佛教界。
他的人生可說是大開大合。那個文採行事風流倜儻,那個敢於畫裸體女模的李叔同,和擯棄情慾、與婦女講話時都要有他者在場的弘一法師,看似分裂,卻肉身合一。
1918年農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時年38周歲。國民黨元老吳稚暉為此表達過困惑:「李叔同可以做一個藝術家而不做,卻去當和尚。」
「知道弘一身世的人,都以為這位對國畫,金石,音樂,文學,戲劇都有著濃厚興趣和硏究的人,曾辦過報紙,曾從事革命工作,曾是一位風流倜儻的濁世佳公子,卻在中年之後,竟消極得會投入空門,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一個謎。」匡瀛1947年的這段話,可以看作是吳稚暉上述話語的翻版。
困惑歸困惑,文人筆下的弘一法師,反而因其遁入空門而更多了一份方外之美。這個普遍的困惑也增加了他的傳奇色彩。
李叔同的出家,是當年藝文界的熱點新聞。1942年10月13日,他在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病逝,也引發如潮紀念。
可以說,弘一法師是整個20世紀中國最被輿論認可的佛教僧侶。這既得益於他上半生在藝文界的積累,也和他重振佛教律宗有關。
1948年二月,大雄書局特地出版「永恆的追思」散文集,專為紀念弘一法師圓寂五周年。豐子愷、葉聖陶、施蟄存、楊同芳、傅彬然、鍾吉宇諸名家,都撰文表達追思。甚至於在其圓寂6周年之後,上海大報《申報》仍會刊發相關紀念文章。
李叔同的弟子、知名畫家豐子愷說:「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面而又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緣故。」
「全能」和「認真」,都是相當正面的詞彙。弘一法師一生朋友滿天下,大家都為尊者諱,他身後形象一直得以維繫。
但是,現實也許並沒有那麼完美。如果細看弘一法師的後半生,會發現,他後來不僅病苦纏身,在仰仗佛力和世俗醫術間進退失據,同時又陷入一種強烈的自我否定之中,嚴苛的戒律操持,意味著一種靈與肉全方位的皈依。
對涉及宗教信仰的佛門戒律,我們不宜作出評價。但可以討論的一個細微處是,他在後半生對「女德」曾積極打CALL。這是一條尚未被討論的線索,但卻是他內心深處價值認知的最真實體現。
一、一首詩裡的線索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後衣裳見酒痕。
細水浮花歸別澗,斷雲含雨入孤村。
人閒易有芳時恨,地迥難招自古魂。
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為到西園。
這首唐朝詩人韓偓的《春盡》,是弘一法師的至愛之作。弘一曾將該詩錄為中堂,寄託懷抱。這首詩在弘一這裡勾連起了何種情感呢?
韓偓是唐末進士,歷任左拾遺、左諫議大夫、度支副使、翰林學士等職,後被貶。因感「宦途險惡終難測」,乃拒官退隱福建,自號「玉山樵人」。韓偓詩名甚盛,早年作品熱衷豔詞麗句,晚年則歸於感時傷懷。
和弘一法師類似,韓偓的前半生浮華風流,後半世則耽於隱逸,寄情於佛道。弘一法師將其引為同道,其原因大抵在此。
他責成弟子高文顯撰寫《韓偓評傳》,並親自刪改。在1936年寫給夏丏尊的一封信中,弘一說:「此書乍觀之,似為文學書。但其中提倡氣節,屏斥淫靡,亦且倡導佛法,實為益世之佳作。」
由此可知,「屏斥淫靡」和「倡導佛法」是弘一此時大力推廣韓偓最核心的著眼點。
但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矛盾是,韓偓被認為是《香奩集》的作者,他開創的「香奩集」詩詞以香豔見長,恰是弘一法師提倡的「屏斥淫靡」的對立面。如何破?弘一法師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極力論證韓偓非《香奩集》作者。
在1935年致《韓偓評傳》作者高文顯的信中,弘一就明確表示:「最要者,為辨明《香奩集》決非偓作。」他強調「近代《香奩集》流通甚廣,以此汙偓,實為恨事。偓乃剛正之人,豈是作香奩者?」
但正如天津市李叔同研究會常務理事沈金梅在「弘一法師與晚唐詩人韓偓——《〈香奩集〉辨偽》之辨」一文中所言,「《香奩集》是否系韓偓所作,弘公與高文顯(主要是弘公)所作的考證辨偽,無論論點還是論據,均顯得說服力不足。」
弘一法師很可能是將宗教信仰情懷作為了考據的前提,從而推導出一個無法服眾的結論。這種結論得出的方法,並不符合做學術的基本素養。
與此同時,弘一法師也試圖切斷與自己早年香豔詩詞的聯繫。據李叔同的南社社友尤墨君《追憶弘一法師》所言,1920年春,尤墨君擬將弘一在俗時所寫的詩詞彙編成冊,取名《霜影錄》出版,弘一表示:「若錄舊作傳布者,詩詞悉可刪,以詩非佳作,詞多綺語。……又綺語尤宜屏斥,以非善業也。」
事實上,弘一法師對自己俗世時的放浪形骸與遊戲詩文做了痛切的懺悔。在臨終之前,他還公開撰文懺悔道:「出家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墮落,身體雖然不是禽獸,而心和禽獸差不多。天良雖然沒有完全喪盡,但是昏聵糊塗,一天比一天厲害,抑或與天良喪盡也差不多了」。
一個擯棄外務,專心以戒律為依歸的修行者,仍以「禽獸」自薄,依此標準還有誰可以被稱為人呢?
自我否定到了這個程度,到底是為什麼?
二、《安士全書》之謎
在《弘一法師書信》中,他曾向修習者推薦圖書。其中,出現頻次最高的,是印光法師的著作(《印光法師文鈔》及《印光法師嘉言錄》等),其次是《安士全書》,再次是《緇門崇行錄》。
《緇門崇行錄》是明末蓮池和尚的作品。緇門即僧門,這本書是講出家人應該尊崇哪些行為,裡面推舉了很多榜樣。譬如唐朝的道琳法師,在太白山深巖隱居,「以女人染之本,一生不親面,不為說法,不令入房。」女人不僅不能進入他的房間,連聽法都不可以,打照面也不行。他臨死的時候,女弟子前來看望,他知道後立刻制止,以免容顏相對。為什麼?因為他認為女人是一切汙染的根本。
「女人染之本,一生不親面」的理念,不僅是對和尚的要求,也是對尼姑的要求。到了弘一法師生活的時代,這個要求已經拓展出圈,籠罩在了尚未出家的世俗人頭上。
1929年6月16日,在給寄塵法師的信函中,弘一極力褒揚蓮池法師,稱其與寄塵法師「氣象最為接近」。蓮池法師所著的《雲棲法匯》順勢被隆重推薦,而《雲棲法匯》中的三部書尤其重要,排在第一的即為《緇門崇行錄》。
弘一還透露,他曾贈送閩南佛學院五十部《緇門崇行錄》。可見他對此書的偏愛。
1935年,在弘一給北平佛學研究社居士(未出家的佛教徒)們推薦的圖書中,排在第一位的同樣是《緇門崇行錄》。
1939年10月5日,弘一在給楊勝男居士的信函中說,他幾年前曾編輯《佛學叢刊》,在上海世界書局出版,裡面共有三十部著作,依此研習,最善。其中,排在第25部的,就是《緇門崇行錄》。
這三十部著作中,還包括《印光法師嘉言錄》及蓮池法師的另外著作《竹窗隨筆》、《竹窗二筆》及《竹窗三筆》。
公允地講,《竹窗隨筆》較《緇門崇行錄》更多世俗的思辨,涉及女德類的內容並不多,但亦並非沒有,譬如他在《後身(二)》中說,「貪慾重而為女人」,意即女人天性就是貪慾重,這也是時下女德班熱衷搞懺悔的價值前提。又如在《三賢女》一文中,他讚嘆一個朱姓女子,為了阻止丈夫打漁而投水自殺。
不過,和《安士全書》比起來,《緇門崇行錄》在女性話題上已經很克制了。
《安士全書》是清朝周安士居士所著,包括「文昌帝君陰騭文廣義節錄」、「萬善先資」、「慾海回狂」、「西歸直指」四部。被民國印光法師稱為「善世第一奇書」。
這本「善世第一奇書」說了些什麼呢?
限於篇幅,姑以《慾海回狂》為例,看看其中的女德思想。這本書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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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不豔妝,不佩香囊;不觀燈看戲;」
幼女「六歲以上,不出門庭;不許飲酒;不許覽山歌小說;勿學詩畫琴棋;常使持經念佛;教以四德三從。」
除此之外,嫂叔相見,笑不露齒;男女十歲不同食;出嫁姊妹,不至其臥房;從堂姊妹嫂叔,不私見;服外姊妹不相見;女子無故不見姑夫;丈夫與妻之姊妹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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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士還認為,好色的人,後世容易墮落投胎為女人。耽於男女之情,更容易變身為畜生道的鴛鴦與鴿雀。原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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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好色之士,後世每墮女身,何以故?
答:淫者意中,念念有一美女。情之所牽,其音容笑貌,常摹美女之嬌態。以故陽氣漸消,不覺形隨心變。」
「問:鴛鴦鶉鴿,因宿世造淫,故今世為淫鳥。而飛雁喪偶,至死不合,宿世不淫就很明白了。為何也墮落為鳥身呢?
答:十惡之中,淫僅僅是其中之一罷了。十惡都可墮落為畜生。鴛鴦鶉鴿,從淫業而墮落,孤雁之報,從他惡而墮落。如《俱舍論》中說:「人若造業,當墮畜生,各自差別。其中淫慾盛者,生鴿雀鴛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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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貫穿三世的道德,其實,正是現在部分所謂「國學班」講授的內容(當然,並不是所有國學教育都推崇這些)。前一段時間,重慶男孩因感冒延誤治療死於吉林玉琨國學實驗學校,該校法定代表人王竑錡就對其家長表示:「你們家殺業太重,做家長的應該懺悔。」
弘一法師對《安士全書》推崇備至。在1928年寫給姚石子的信中,弘一稱讚《安士全書》「宜雅宜俗,人謂救世寶典,良不虛也。」
1921年11月18日寫給毛子堅的信中,弘一說:「普陀印光長老及諸上善人勸送《安士全書》,匡益世道,祛發昏蒙,猥辱累囑,為之紹介於知識。」
他1934年向性願法師建議給佛學社幼年僧眾的教育方法中,有「每日讀《安士全書》」句。他對性願法師說:「《安士全書》,印老法師盡力提倡,未可以其前有《陰騭文》而輕視之。」這裡的「印老法師」即是印光法師。
可以肯定的說,弘一對《安士全書》不遺餘力地推介,是受其偶像印光法師影響的結果。
三、偶像之力
印光法師(1861年—1940),被認是民國四大高僧(虛雲,太虛,印光,弘一)之一,他俗姓趙,陝西郃陽(今合陽)路井鎮赤東村人,其在當代淨土宗信眾中的地位至今無人能及。
弘一大師最服膺的人就是印光法師。他對毛子堅說:「音(弘一自稱。弘一,號演音——筆者注)於當代緇素之中,最崇服者於僧則印光法師。」他還對王心湛說過:「朽人於當代善知識中,最服膺者,惟印光法師……弘揚淨土,密護諸宗,明昌佛法,潛挽世風。所攝皆具慈悲,語默無非教化。三百年來,一人而已!誠不刊之定論也。」
上文提及的《安士全書》和《緇門崇行錄》都在印光法師重點推薦書目中。
在對女性的看法上,印光法師與《安士全書》和《緇門崇行錄》系出同源。
譬如,印光法師在《復智牧居士書》中說:「今之學界不知此義,動以男子之職業,令女人習學。而不知以相夫教子為訓。是學為亂,非學為治也。」這是批評學校教育在教女人職業技能,而非「相夫教子」,認為是亂搞。
在《馮平齋宜人事實發隱》一文中,他批評說:「近世學風大開,女子入學,多被不知教本之教員所誤。從茲不以盡倫守分,宜室宜家,相夫教子為事。各各皆欲操政權,作長官。越分計慮。習為狂妄,亦可慨也。」
這批評的同樣是學校教育不再講相夫教子和盡倫守分了。認為講政治權利是「狂妄」。
他還在《復真淨居士書》說:「近人多生肺病,光頗不以為然。後世人業重,情竇早開。十一二歲,便有慾念。慾念既起,無法制止。又不知保身之義,遂用手淫。如草木方生芽,而即去其甲,必致乾枯。聰明子弟,由此送命者,不知凡幾。即不至死,而身體孱弱,無所成立。及長而娶妻,父母師長絕不與說保身節慾之道。故多半病死,皆是由手淫及貪房事所致。」
你沒有看錯,他說的是肺病。民國時候,肺病還比較難治,真的會死人的。法師把這個歸因到「手淫」上去了。而且不只是手淫,結婚後貪圖房事,一樣要得肺病死人的。
印光法師對於戒色理論是真心實意地認真推廣的,還對此千叮萬囑。如其在《復念佛居士書》中強調:
「現在後生,已知人事,即當為彼說葆精保身之道。若知好歹,自不至以手淫為樂,以致或送性命,或成殘廢,並永貽弱種等諸禍。未省人事不可說,已省人事,若不說,則十有九犯此病,可怕之至。」
印光法師對此頗為自信,甚至以此指導身為醫生的俗家弟子。在《復淨善居士書四》中,他這樣說:
「汝行醫,切不可學今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之庸醫。無論男女,均令彼斷房事。直至大復原後,尚須過月餘,方可一行。否則縱令不死,也成殘廢無用之人。除閨女寡婦不可說,餘俱為說,切勿以為礙口……今之醫生,只知醫病,病之大忌,就是房事,概不肯說。不知由此死了多少青年男女,此雖不是醫生醫死,然不為說病忌而死,亦不能不負誤人性命之罪。若無論什麼病,均令斷房事,則是與人強健長壽安樂,其功德大矣。」
「無論什麼病,均令斷房事」,這是他給出的終極保健之道。
今天,我們在某些「國學班」裡看到以「戒色」為主旨的教育,不能不說,這種理論基礎,並非今人獨創。而像女德講師丁璇們的「三精成一毒」「一滴精十滴血」理論,更是將戒色理論發揮到魔幻地步。
多病的弘一法師,晚年是信奉這條道路的,雖然這並未讓他康復起來。如果不是體弱多病,弘一法師給我們留下的著作和演講會更多一些。
今天重提舊事,並無意苛責古人,畢竟,每個人的價值與思想,都逃不掉時代的烙印。只是想說,那些看似尋常的信牘與文章,其實隱藏著眾多的密碼,就如同《安士全書》和《印光法師文鈔》,只有對此有了解的人,才能看出某些價值觀的發展脈絡,才能了解,在弘一法師的自省甚至自輕背後,有一股多麼強大的道德與律法的壓力。
今天,許多弘一法師的研究者,都忽略了這一點。
參考文獻:
《弘一法師書信》,林子青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年10版
《永恆的追思》,1948年大雄書局出版
《緇門崇行錄》、《竹窗隨筆》、《竹窗二筆》及《竹窗三筆》,蓮池法師著,臺灣佛光出版社1995年版
《安士全書》,周安士著,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印光法師文鈔》、《印光法師文鈔續編》、《印光法師文文鈔三編》,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
沈金梅《弘一法師與晚唐詩人韓偓――《〈香奩集〉辨偽》之辨》,《弘一大師紀念文集》海風出版社2005年10月版。
匡瀛《悼念弘一上人》,上海《申報》1947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