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的是歡聚,唯有別離多。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
再次看到這首李叔同的《送別》 ,在我腦海裡浮現的便是著名歌手樸樹站在人聲鼎沸的音樂會現場,唱起這首歌失控掩面大泣的樣子,那是在人群中心靈孤獨的吶喊,那是走過人生風雨後對這首歌全新的感悟。
這一幕讓許多人瞬間淚目,人到了某一個年紀,遇到某些境遇,會突然懂了某首詩歌的意境。那時,我們剛好在杭州,事業遇到一些挫折,突然就聽懂了李叔同的這首歌。是的,生活就是不斷的和過去和自己曾經的成功與失落,甚至和自己最親的人不斷地告別揮手,直到有一天你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風中,眼角沒有一絲淚痕,你就是悟了。
這首歌樸樹唱了無數次,但每一次都動心動容,他說:一生能寫出這樣的歌詞,死而無憾。
在杭州居住的日子我曾無數次循著這歌聲,躊躇在李叔同落髮剃度之地杭州虎跑寺,站在寺廟之外,百思不解,內心充滿了謙卑和敬仰。多少年來,我一直想探究一代文化先行者李叔同,一代佛學大師弘一法師的人生軌跡,追問他生命的真諦。
我相信如我這種俗人,忽然遇到類似李叔同這樣的先得大師的清淨脫俗的思想和清澈的目光,深不可測的學問,心靈一定會為之震撼,一定想追問為什麼,富甲一方,才華四溢,妻賢子孝,卻一步青雲,過上了了無牽掛,青燈木魚,為僧禪坐的生活。
讓我們慢慢走進一代文化先行者,一代佛學大師的生命現場,去探究那顆自由的靈魂世界!
一、文化先行者
「李叔同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他曾屬於我們的時代,卻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林語堂先生如是評價李叔同。
李叔同(1880-1942),又名李息霜、李岸、李良,譜名文濤,幼名成蹊,學名廣侯,字息霜,別號漱筒,後剃度為僧,法名演音,號弘一,晚號晚晴老人,後被人尊稱為弘一法師。
李叔同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他在文學、書法、繪畫、藝術、音樂、戲劇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留學歸來後,他最早將西方油畫,鋼琴,話劇等藝術引入中國,而且他是第一個男扮女裝出演話劇《茶花女》的第一人。在那個時代,他還是第一個用五線譜作曲的人,在繪畫教學中,他第一次用裸體模特教西方繪畫,在當時封閉的社會引起軒然大波。我們知道的知名畫家豐子愷,潘天壽都是他的學生。
二、李叔同的生平
「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茅屋三緣,老梅一樹,樹下迷藏捉。離枝啼鳴叫,小船遊魚,曾把閒情託。」在一篇《憶兒時》詩歌中,李叔同充滿著懷念寫那段溫馨的日子。
李叔同出生於1880年農曆9月20日,出生於天津一個官宦富貴之家,父親68歲娶妾生下這個三少爺。這是一個在清朝光緒年間開錢莊的富足通達之家,父親虔誠信佛,母親則是一個美麗、善良、賢惠透徹之人。李叔同自小家教嚴明,師從百家,兼顧包容。
1898年李叔同離家來到了上海就讀於南洋公學(今天的上海交通大學),當時父親的錢莊在上海有大行,李叔同過著花天酒地的富貴生活。1905年李叔同東渡日本,留學於東京美術學院和音樂學院專攻西洋音樂和繪畫。回國後李叔同把留學學到的東西全部帶回中國,創辦了第一個話劇團體,開中國話劇之先河。1910年後,李叔同受聘任浙江第一師範學校的老師,主要教音樂和美術。
1918年農曆7月13日,菩薩聖誕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時年39歲,自稱弘一法師。從此人間再無李叔同。
同年8月,弘一法師在杭州尋隱寺,受戒正式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自此開啟了持戒謹嚴,篤志苦行,弘法利生,慈悲為懷,廣行接生的人生。
三、親情的割捨,父母親的悵然離去,早夭的兒子,這一場場大悲歡讓李叔同漸漸地出離了生死。
也許人真的是可以苦極而樂,離苦得樂。要想活的明白清澈,就必須要先參透生死,然而塵世間又有幾人能參透生死,也許聖賢能明白,不然他們的思想如何能跨越千年,李叔同當屬聖賢一類,他對生死的開悟,竟然是才25歲時,在母親的葬禮上就達到了圓滿。
弘一法師的這種境界,一般人是無法企及的,佛教講求一個緣字,想來這與弘一法師與佛家的特殊緣分有關吧,,更與他的人生經歷有關,弘一法師是經歷過大的失落,大的繁華,然後從繁華中離開的。
弘一法師的母親王氏是父親娶的妾,父親在李叔同5歲時便過世了。父親過世後,可想而知李叔同與母親即將面對著怎樣的一種生活空間,嚴厲的大哥接管了家族的大權,同時在大哥的強權嚴厲的教育下,李叔同也養成了嚴謹深入的治學態度。在此期間李叔同在周圍親屬的帶領下開始學習佛教的經典篇章。聰慧的李叔同很快就對《心經》、《大悲咒》等佛教經典脫口而出,他慢慢陶醉於那種空靈的感覺之中,整個人也充滿了靈性。
18歲時,愛情受挫的李叔同接受了大哥安排的婚姻。因為,因此可以換來一大筆金錢,可以實現李叔同帶領母親逃離這個大家族的幻想。結婚後李叔同便與母親一道來到上海,上海還有父親的產業,李叔同可以過上安定富足的日子。這段時光成了李叔同和母親最幸福的歲月,但是不幸還是來了,李叔同的長子意外夭折了,母親悲痛不已。在李叔同還沒有從喪子的巨大悲痛中走出來時,母親也因悲痛過度大病不起,李叔同遍訪名醫為母親治病。
一天,眼看著母親似乎還沒什麼大礙,李叔同想著去給母親置辦衣服,便出去了,就在這一瞬間,母親走,李叔同錯過了與母親最後的別離機會,李叔同悲痛不已!
母親死後,李叔同又遭受老家叔叔阻礙母親回老家下葬的願望,親情在封建禮教面前割裂。在母親的葬禮上李叔同竟然撫琴高歌,然而這一不成體統的行為卻讓在場的所有人為之動容,這首曲子叫做《夢》:
「哀遊子煢煢其無依兮,在天之涯。
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偃臥搖籃以啼笑兮,似嬰兒時。
母食我甘酪與粉餌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哀遊子愴愴而自憐兮,吊形影悲。
惟長夜漫漫而獨寐兮,時恍惚以魂馳。
夢揮淚出門辭父母兮,嘆生別離。
父語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語我以早歸。
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
相信李叔同在母親葬禮上高歌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出離了痛苦,參悟了生死。
人的一生無論我們過的得意還是落魄,最後都是要走向死亡。死亡就在那剎那剎那之間,千秋百代對人類來說,只是想表達我們對權利、財富、情感等種種美好事物的眷戀和不舍而已。人類文明不過幾千年輝煌鼎盛的朝代也不過幾百年,而對於我們物質身體和我們幾十年的壽命而言,放在人類思想根本無法想像的漫長宇宙和時間的長河中算什麼?任何物質上的成就相對於死亡來說都如此的脆弱,這令我們傷心不已。我們能夠探索死亡的秘密嗎?我們能夠駕馭我們自己的生死嗎?不能。
佛教上一直管死叫「往生」,因為他們的理論認為死死生生是在同一個循環裡,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個生命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個生命的開始。在無常的生命面前,當你能用這種往生的觀念看待生死時,死不僅不可怕,反而徒添了幾分喜悅。如此看開生死,對於世間一切得失還哪有看不開的道理。
佛說:面對死亡,要有如遊子回家的歡喜;面對死亡,要如囚犯釋放的自由;面對死亡,要有如落葉歸根的自然;面對死亡,要有如空山圓月的明淨。
想至此,我終於悟了,在弘一法師臨終時寫下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想必弘一法師走的時候一定是內心充滿了喜樂。
大約在母親死去的那一刻,弘一法師就已經頓悟了。
四、與友人生別離,人世間沒有什麼東西是一成不變的,那些愛恨別離,終究都會離我們而去。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那首著名的《送別》,1914年的冬天,漫天飛雪,天寒地凍,大雪掩埋了了世界的荒蕪,卻掩埋不住生命中的那些蒼白和悽冷,李叔同的好朋友許幻園因為投身革命出大筆資金投入民主運動而導致破產了。那天,李叔同正教葉子小姐畫畫,樓下許幻園跑來衝著樓上的李叔同大喊:叔同兄,我破產了幻滅了,我來同你告別,不要送我,我們就這樣告別,也不要問我去哪裡?我們就這樣告別,不等李叔同下樓,許幻園便轉身踉蹌而去。李叔同望著遠去的好朋友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熱淚盈眶,回到房間李叔同悲從中來。
想,我們人這一生不就是在不斷的告別中嗎?跟朋友告別,跟親人告別,跟自己告別,跟昨天告別,我們終將經歷這世界上那些熱烈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那些繁華與落寞終將不留痕跡的離我們而去。
然後李叔同讓葉子小姐研墨鋪紙揮筆寫下了這首經典傳唱的《送別》這場景恰好吻合了15歲時弘一法師寫下的那首詩「人生猶似西山月,富貴終如雪上霜」。這一場一場的告別,仿佛隱隱地在為李叔同的凡間人生作最後的告別的準備。
五、那生命中的轟轟烈烈的摯愛,終將歸於平靜,風流才子,富家三少李叔同生命中出現過三個女人。
一個是十六七歲時,李叔同情竇初開,暗戀上坤伶楊翠喜,一場生死之戀後迫不得已分開。
李叔同是性情中人,受此情傷,自然愁腸百結,母親和兄長便商量著託媒為其物色了一個茶商的女兒俞氏,俞氏比李叔同大一些,方便日後納妾。俞氏也尚嫻熟溫良。
第三個女人便是自由戀愛的春山淑子。1905年,李叔同的母親病逝,李叔同將俞氏和兩個幼子安頓在天津老家後,毅然東渡日本留學,也就是在日本,他遇上了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春山淑子。淑子的模樣與初戀楊翠喜頗有幾分相似,之後李叔同並沒有隱瞞自己的婚姻狀況,淑子依然死心塌地和李叔同在一起,甚至因此與家裡斷了關係。
兩人結婚了,在當時,這婚姻雖然合法,但李叔同在內心深處,還是對遠在家鄉的俞氏有一種深深的愧疚。1910年,淑子追隨李叔同到了中國,並定居在上海,兩人恩愛有加。
我們知道,李叔同最終還是拋卻前塵,了斷所有情緣,遁入空門,將自己的後半生付諸青燈古佛。
李叔同出家後,妻子百思不解追到杭州,幾次求見李叔同,終於得見。
淑子滿臉憂傷淚流不止喚:叔同
李叔同對妻子說:請叫我弘一法師
妻子說:弘一法師,你告訴我什麼是愛?
弘一法師回答:愛是慈悲
可能因為我是俗人,在杭州靈隱寺想起這一段的時候,我悲從中來,熱淚盈眶。
六、弘一法師一騎絕塵,終歸圓滿,尋得了生命的真諦。
1942年10月,弘一法師自知大限已到,提前將自己的死期通知了好友夏丐尊,劉質平等好友,並一一道別,然後在10月10日下午寫下絕筆「悲欣交集」交給妙蓮法師,淡定從容地安排好了一切,10月13日晚8時呼吸微弱如涅槃般眼中充盈著淚水,臉上掛著微笑,在大徹大悟中安然圓寂,就此結束了一代文化先行者,一代佛學大師波瀾壯闊的人生。
我們世俗的生死觀點來看,弘一法師是能夠感應到自己生命之火即將燃盡,先知先覺自己將往生!當時在現場的很多人也實證了這一點。我們不論在家還是出家的人,都有過類似的實例,生活中常有人安排完後事就走了。而弘一法師是修行者,對自己的微觀更能達到入微入細的地步,自然知道大限將至。總的來說,如果正常生命輪迴,人們是可以知道自己的大致歸期,但是很難精確到毫釐。弘一法師在這方面有充分的物證和認證來證實法師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才灑脫、從容地告別。
所以說弘一法師未僕先知自己的離去,這是有科學道理的,並不是迷信。
據弘一法師的學生豐子愷回憶,當時自己很小,10日9日豐子愷跑去問大師索畫,大師說「你四天之後來取」吧。四天之後,出外遊玩歸來的豐子愷來取畫,發現大師剛剛圓寂,佛家正在做法,眾多實證,證明大師是知道自己的生死的。
回望弘一法師波瀾壯闊的人生,我們不能不驚詫,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敏銳地感覺到世間所有的繁華終將離去,然後在他經歷了那一場場親情摯愛的遠行和別離:那一段段轟轟烈烈的愛戀情綿:那富貴榮華,犬馬聲色的生活之後,在他39歲的時候,他用一個溫柔的方式與這個盛大的塵世告別了。
是真的如林語堂先生所說,他拋棄了這個塵世嗎?沒有啊,他生命當中那些最快樂最悲傷,最繁華最感動的瞬間都留在這裡,成為慈悲的過往。所以在佛教裡愛是慈悲。人活著不是為了一日三餐:生命的意義也不在意追求財富的最大化:生命的價值更不在於自身條件的好壞,而在於是否對人有用,一顆鑽石昂貴,但是對人沒有用途,而山上的大石頭看似不值錢,但修成路,卻造福人類,因此生命的意義在於一個人的力量,帶動無限生命的崛起。
從這個意義上講弘一法師當之無愧,前期傳播文化,引領文化,修佛後依然不忘報效國家在1937抗戰爆發後,大師將自己早年對祖國的滿腔熱血,融化於虔誠的弘揚佛法,愛國護法中,並置生死於度外,言:念佛不忘救國,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捨身命,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愛是慈悲,弘一法師真正做到了把家、國眾生結合起來,真正做到了忘卻我所有的世間,將個人的生命結合到大眾的生命之中。人生一場,終有一別,不是現在也是將來,與其悲天搶地。不如長歌當哭,佛門慈悲,放下即是人生。
終於理解了,終於釋懷,人生在世,一個生命能以這種形式與這個繁華的世界告別,恐怕是最大的福報。也許我們只是俗人,而弘一法師才是是真正的聖賢,它有著我們無法企及的思想境界,有著超越世間的高度,有著無限生命的智慧,使得我們永遠我們高山仰止。
從滾滾紅塵中出走,不是不愛,真的就是更大的慈悲,愛是慈悲!愛是慈悲!愛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