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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們需要了解,孟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想給大家呈現出方方面面不同的,孟子的歷史畫像。說實話,孟子在儒家傳統中,不是一個特別討人喜歡的人,這個人給人有幾個不好的印象:
這個人有點迂闊,呈現出一種迂腐的氣象,有些人覺得孟子是一個比較偏執的人,還有些人覺得這個人過於囂張,這三種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又迂腐,又偏執,又囂張,這樣的關鍵詞怎麼能湊到一塊兒,在歷史上最有名的覺得孟子囂張的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一看孟子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
朱元璋想,我很輕嗎?這東西作死嗎?朱元璋就直接說,此老若在今世,如果這個老東西今天還活著,我一定收拾他,朱元璋下令禁孟子,這書怎麼能讓人看呢。為什麼?太囂張了,居然這麼質疑我們的權力。
那我們所要給大家展示的,是怎麼樣的一些形象呢?所以接下來我們會介紹一些基本上的視角,基本的內容。首先,孟子是一個深刻的反思者,哲學的深入,思想的深入,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就是認識你自己,這個話不是我們中國的哲學說的,是西哲說的。
但是我們想一想,在人類的精神進程中,還有什麼比不斷地理解自己的精神內在,更為重要的哲學命題?還有什麼比不斷地叩問自己的內心,思考人的精神本質更為有趣的事情?這是孟子積極思考的東西。
什麼是人?什麼是人的本質?在我們當代的社會生活中,一個很讓人無奈的事情是什麼呢?就是這個時代的哲學匱乏,過於功利的時代,一些哲學的思考仿佛被視為一種很滑稽的事情。但你注意,在孟子那個時代的諸子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是具有一個高度的思想自覺和精神敏感的時代,諸子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著 這些人類本質的問題,對於本質,對於種種本質問題的叩問,是先秦諸子,讓人非常神往的原因所在。他們那種追源探本的那樣一種精神力度,有的時候,讓當代的,簡單而麻木的存在相形見絀,讓我們很為之汗顏,這是孟子。
但孟子絕不是一個沉浸在形而上的世界中的思考者,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亂世中的吶喊者
我們知道他處在戰國,戰國是一個絕對的亂世,你聽他這個名字,你說中國歷史上哪個時代還叫做戰國,以戰為名,這真是一個絕對的亂世。我們去翻開史記,你去看一看史記中的世家,再看看秦始皇本紀,你去看看這些按年的記載,你看看每年會死多少人。戰國初期,幾萬人,慢慢發展到十幾萬人,慢慢發展到二十多萬人,直到長平之戰歷史記載四十萬人,那個時候中國的總人口才多少。那是一個充滿著戰亂,充滿著留血,處處可見的死亡,是一個悲慘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人的生命沒有價值,不值錢,在那樣時代中,你說在一種絕對的痛苦中,人是沉默的,還是吶喊的,不好說。有的時候人對於痛苦呼喊程度和現實生活幸福穩定程度是成正比的。就是當你生活很穩定了,你安穩了,你在治世中,在太平之中,稍微有一點不爽,你會大聲喊出來,但是如果你真的在一種絕對的痛苦中,有時候你就反而是麻木而沉默的。所以在孟子那個時代,人的性命就像秋天的樹葉,一片一片,安安靜靜的,無聲息的飄落在地上,沒有太多的感受,但是孟子是那個時代很特殊的吶喊者。
在孟子中,充滿著殺人的印象和吃人的印象,我們說翻開中國的歷史。
在夾縫中,寫滿著兩個字,吃人,這是魯迅的《狂人日記》,其實這樣一種詞彙或者這樣一種印象在孟子中,就已經出現了,孟子身上很有狂人的氣質。我們看孟子怎麼說
孟子說,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這些天下的統治者,沒有一個不愛殺人的。
「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 你搶奪土地,那麼就死屍遍地,搶奪城池,死屍布滿城池。這不是一種沒有感覺的東西,是會見到血腥,聞道屍臭,是會感覺到那種自上而下的整體大環境的那種壓抑和絕望之感的世界,孟子把他描述出來了。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讓土地去吃人,這個表述遠遠早於羊吃人的表述。孟子說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老爺們,貴族們的馬吃的很肥,但是路途之中卻有餓死的百姓,率獸而食人。
獸相食,且人惡之;」 禽獸吃禽獸,人看著都難受,真的是這樣,我家裡養的兩隻小動物,他倆一打架,我就忍不住把他們分開,我就說你們要和平共處,你們是親兄妹啊,不要做出這種有辱門楣的事情,心裡頭可不痛快了。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但是你作為百姓的父母官,你領著禽獸去侵奪人的生命,你如何做民之父母?
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如果仁義之道斷絕了,那難免就會率獸食人,率獸食人的進一步後果是人將相食,人和人互相侵害,人和人互相的摧殘,人吃人。我們看這些充滿著絕望,沉痛的,漠視性的言論,在孟子中隨處可見,所以孟子去呼喚仁政。我想我們在中學階段一定學過,孟子去見梁惠王,孟子呼喚仁政,你看他和梁惠王的那些對話,我們後面會講到,你看孟子提出的這些政治策略,有時候你會覺得。這個老頭很迂腐,不切實際,但是你結合他的那個時代,結合他的那個生命的感知,結合著,他所看到的人民的困難,那到底是迂腐,還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悲憫。孟子是在一個絕望的時代中,為人民去吶喊,去呼喚一種生存的底線,他是一個亂世中,負有責任的吶喊者,同時,他還是一個先王之道的痴迷者。
我們在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控,同學們都有著各自詭異的控。孟子是什麼控呢?孟子叫做堯舜控。孟子說什麼呢?
這樣的人真的很煩啊,有一個人跟你張嘴閉嘴,堯是如何說的,舜是如何說的,你用東北話來講,你能不能整點有用的?
別整那沒用的!孟子說,我就喜歡整那沒用的,張嘴閉嘴都是堯和舜。說實話,如果生活中存在這樣一個人,真是讓人很苦惱。但是孟子是不是一個保守的,一種原教旨主義的堯舜控?
他在講堯或者講舜的時候,有沒有他的創造?這個我們會講到,孟子眼中的先王之道和禮樂傳統,你會發現孟子有的時候,他對堯或者舜,特別是對舜,他進行了不斷的改造,甚至孟子會編故事,編的一些活靈活現的故事,這些故事在孟子以前的傳統中,各種各樣的文本中,從未見到過,而且既鮮活又奇怪。我們相信,用這個顧頡剛先生所謂的,層層累積的古史說,我相信這些事是他編的。在先王中,孟子最喜歡的是舜,為什麼?舜的出生和經歷最傳奇,大舜是一個有著很強的屌絲色彩的人,你想想他的出生。這樣的話,離我們平凡的人生更為接近。所以,慢慢慢慢,以孟子為代表的儒家就把舜編出了一個逆襲的故事,但在這個過程中,你注意,堯舜的繼承,在堯舜的改造過程中,孟子接受了以往的文教傳統,又對他進行了相當徹底的改造,這個還是一個傳統的問題。除此之外,孟子直面著各種各樣的強權,在強權面前,他是一個藐視者
孟子在當時混的很不錯,他做到客卿,客卿按照今天的比附的話,至少是副國級幹部,還是做的很不錯的。在孟子中,我們主要能夠看到他和三位君主的對話,三位君主的不同,一位是梁惠王。
梁惠王是大國之君,但當時梁國已走向了末路,梁惠王迫切地尋求復仇,尋求復興,振奮起來,那個時候梁惠王歲數已經很大了,梁惠王應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那另一位是誰呢?另一位是齊宣王。
齊宣王比孟子要年輕不少,帶著一個青年人的野心,野心勃勃,精力充沛,想要去稱霸諸侯,這兩位都是強國國君,魏和齊。還還有一位是誰呢?第三位是滕文公。
在春秋戰國的歷史中,你們聽說過一個小國家叫滕嗎?真的很小很小的一個國家。我很懷疑這個國家,根據記載有沒有一個大學校園這麼大。孟子去遊說滕文公,那你注意在這些君主面前,特別是齊宣王,他是一個很強權的國君,孟子表現出了赤裸裸的蔑視,非常的傲,到時候我們看他怎麼跟那些人去較勁的。有的時候在這種面對強權的這種傲骨中,甚至流露出傲嬌的色彩,你會覺得這老頭好矯情,為什麼?因為他是有理論指導的,孟子曾經說過一句話。
說大人,則藐之,遊說當世這些諸侯大人,遊說他們的前提是什麼呢?必藐之,一定先要藐視你。這是什麼樣的前提?我們在生活中能夠想像這樣的感覺嗎?特別是你作為一個學生,想找老師要點分,或者說少留點作業,你們去跟老師談,但是你們敢藐視地面對老師嗎?所以在孟子中,你會看到他真的是一個很藐視的一個人,他看著那些所謂的大人,那種鄙夷的眼神,看弱智的眼神,就是那樣的一種眼神,你會覺得這個人很神奇,而且公然地說他們的壞話,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死之後,他又見了梁惠王的兒子梁襄王。他跟梁惠王說,那我見見你兒子吧,看你這兒子培養的怎麼樣?見到梁襄王說了沒多久的話,就出來了。出來之後,馬上就找人跟人對話說,唉唉唉,我見到梁襄王了,啊你見到我們國君了,感覺如何?孟子說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看起來就不是個國君,注意這個句式,這個句式很好用,在我們生活中,我們去形容某些人,可以說,望之不似好人。遠遠地一看就知道他不像個國君的樣子,就你那樣,你像個國君的樣子嗎,你個痞子。就之而不見所畏焉,那我離你近一點是不是能看到你的威嚴?然後就離他越來越近,結果離得越近越看不到他的威嚴,這什麼人啊。然後梁襄王也不跟孟子說,猝然曰。什麼是猝然曰?就是突然發問。在對話中突然發問是很不禮貌的,我們得先寒暄一下是不是?比如,吃了沒,誒,這天不錯啊,你吶最近可好?問您一個問題這樣的。梁襄王不是的,不說話,突然間問。
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梁襄王問,天下怎麼才能安定?孟子回答天下安定於統一。那又問,誰能統一天下?孟子說,那個不愛殺人的人能夠去統一天下。我們看孟子還是用這種仁政的思想是勸誡他,但是他對梁襄王鄙夷的不得了,望之不似人君。什麼東西!走了。
所以有時候,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在工作崗位上時,你會看到各種亂七八糟的人都能當領導,這個時候怎麼辦?讀孟子,讀孟子你會體驗到一種阿Q式的快感,就是看他很爽。我們有的時候生活中需要那種,我看他很爽來疏解我自我的卑微感的,這樣一種精神存在。這種關係其實就是曹操看關羽,曹操特別不喜歡當時的那些士大夫,但是以曹操的身份不敢過於藐視他們,但曹操覺得關羽太藐視他們了,關羽怎麼那麼藐視他們?所以說我們有時候讀孟子很有一種精神快感。
他不僅對於強權是這樣,在當時百家爭鳴之中,孟子是一個四面出擊的人
跟誰都懟,跟誰都辯論。所以在孟子中,你會看到,有一種很強的批判性,比如對於道家,他批判的是早期道家的代表人物,楊朱。
他沒有去衝著老子去喊,孟子和莊子沒有交鋒,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孟子的幸運,從思想的深度來講,從辯論的技巧來講,從黑人的水平來講,說實話,如果孟子碰到莊子了,這個事不好說,當然我也很懷疑,他是不是把他和莊子交鋒的那些東西從他孟子書中刪掉了,這個不好說。但是我覺得這件事情對於儒家來說,實在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對於墨家,無論是對於墨子思想的本身,還是對於後世墨家,都有直面的,正面的交鋒。他和墨家後學士辯論過,對於法家,孟子一方面說法家拂士,但你注意,這個法家和商鞅韓非那個法家兩回事,法家拂士的法家指的是遵守法度的人,不是那個法家。孟子對法家的思想雖然沒有看到面對面的碰撞,但事實上很多觀念是爭鋒相對的,而且,等我們講到孟子遊說梁惠王的時候,你就知道了,遊說梁惠王的內在的背景,實際上就是一種儒法治國思路的對抗,這個到時候再說。兵家,孟子說
「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闢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善於打仗的人受重型,你們那幫壞蛋,受重刑。
對於農家,在孟子中有一篇很長的文章叫做《許行篇》,說是和農家後學的對抗,你說農家你都跟他掐,人家就提倡我們大家都要種地,君臣並耕,國君和我們一塊種地,孟子也跟他掐。但這事不賴孟子,這事是因為農家的人找到孟子的,這就是什麼呢?惹到了不該惹的人,這事也不賴他。
還有縱橫家,這是在當時最惹不起的一批人,有人曾經問孟子,說誰是大丈夫,公孫衍。
還有就是張儀
說這類人是大丈夫,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這幫人生氣而諸侯恐懼,這幫人消停了天下安定。孟子說什麼呢?他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說。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他們本不是大丈夫,他們是小老婆,妾婦之道也。這話說的夠衝的,說不要做小老婆,要做大丈夫。所以你看孟子這個人特別有意思,你無論對於強權者,還是對於諸子百家,孟子這個人是一個非常囂張的人。
在這兒,他另外一種整體的氣象是,他是一個浩然正氣的人。這個囂張可不是什麼人給他添加上去的,這是孟子自己說的,他說我告訴你怎麼囂張啊。當時有個人叫宋勾踐。
孟子謂宋勾踐曰:「子好遊乎?吾語子遊。」 你喜不喜歡遊說啊,我告訴你遊說的規則怎麼樣啊?好啊。看你遊說很成功對不對?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別人懂你,活的囂張一點,別人不懂你,活的也囂張一點。囂張啊,是一個很可愛的品質,在一個沉悶的世界裡,在一個權力的世界裡,權力的世界充滿著自上而下的壓制,充滿著一種規則和潛規則共同形成的塑造,把我們塑造成一個個的齒輪,一個個的螺絲釘,一個個無趣的面孔,這個時候,我也覺得做一個囂張的人格外難得。所以我特別希望大家學孟子,讀孟子能夠變得稍微囂張一點,但是有時候哪怕想這樣做,總覺得離孟子那種囂張的境界還差的很遠。
那麼這種囂張在儒家思想裡還有另外一個表述,就是狂。
什麼是進取?認準了一件事情,義無反顧的去追尋,無所畏懼的存在,這個就是狂,孟子的囂張,體現出他的狂人的氣質,所以非常有意思,我們看《狂人日記》。
狂人日記中寫的是什麼?寫的是吃人,但你看在儒家傳統中,本身就有著這種狂人的內在,換句話說,狂人日記,他的這種傳統可以一直上溯到早期儒家,這是儒家中非常容易被後人誤解的一種氣質。就是我們一說儒家,就感覺儒家是什麼?就是那群復古的,穿著那種寬大的漢服,一天到晚做出那副孫子的樣子,嚴守禮法,唯唯諾諾,軟弱無能,這是我們很容易產生的,或者說是歷史上就這樣產生了一種對於儒的誤解。但是你注意在孟子中,他展現出的是什麼?是儒的剛強,是儒者身上一種內在的俠氣。這種熱情,是一種勇敢,是一種沛然而不可抵擋的道德的意志與對於社會的責任,這個是他囂張的內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