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蘇杭」,80年來餘把這八個字當作一句俚語,從未引起過足夠的重視。前幾日攜友去了一趟良渚博物館,偶然在接待大廳看到了一冊《良渚文化刻畫符號》,打開一看,竟然有不少古文字映入眼帘,有象形文字,更多的是表意文字。作為一個從事古文字研究幾十年的學人,餘立馬從相應的殷商甲骨文中找到了部分同形文字。誠然陶器上的確存在著數量不少且介乎裝飾圖條的「符號」,令人不知所以。回到居所,餘再次像當年研究被康有為稱為中國第一文物的《石鼓文》一樣,走火入魔,夜不能寐,結果是意想不到的驚喜,令餘終於明白杭州為什麼被譽為人間天堂。因為,從五千年前的良渚陶文上可以看到天堂裡文明的燦爛曙光。我深感責任重大,很有必要把良渚陶文的重大意義寫出來,告訴世人,共沐榮光。
內容豐富的良渚陶文
良渚陶文中有不少象形文字,日月星辰、山水飛禽,雞龜貓蝶鹿蛇更是栩栩如生,一目了然。一個「燕」字,畫的就是一隻燕子,線條流暢,與甲骨文燕字同形;「星」字,與國旗的五角星同形,無疑可以看作五千年文明的傳承;江南水鄉常見的魚笱對應的文字形似一隻竹筐,這是一種魚能遊進去而再也出不來的竹製魚具,亦即《詩經·小雅·苕之華》「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中的「罶」字。陶文中的象形文字,其實也有豐富的內涵。比如:羊,表示吉祥;魚,表示富裕;草木,表示豐盛和茁壯成長。早期陶文中的確存在大量符號,也代表著一定的含義。有些文字學者,把所有初文都說成符號,不承認其為文字的初形就有失偏頗了。
陶文中還有不少數籌,一橫為一;二橫為二;三四亦然……南湖出土的一個陶罐上,一下子出現了22條橫畫,這無疑是表示一共製作了22件陶罐。這種方式顯然有點笨拙,陶工們很快就改Ⅰ為十;Ⅱ為二十……萬作卐。這個「萬」字不簡單,全世界不少地方均有發現。唐武則天將卐定音為萬,謂「吉祥萬德之所集」,足見這位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水平著實不一般。其實在商周時期,萬、萬、卐三文已經互相通借。可以這樣說,數字完全是從生活需要出發形成的完整的記數文字。
除了象形和數籌,良渚陶文中更多的是表意文字,計有丁、又、示、木、巾、亞、田、今、有、已、爻、左、月、夕、入、小、玉、王、本、人、川、玨、肜、甲、公、亞、生、刀、戉、廠、未、雨、才、上、下、卜、乙、井、甘、卯、在等。有一個字形與甲骨文同,當為禘字,意為祭祀。
除了單字,良渚陶文中還出現多字現象。蘇州澄湖的一個黑皮陶罐上,排列著貓鳥蝶雞蛇五個象形陶文,線條流暢,美不勝收。在另一個貫耳壺的腹部,有一組文字,饒宗頤釋為「冓戉五個」。冓,古時作宮室深密處解,於文句不合,故第一字當誤。按《說文》:「冓,交接材也,象對交之形。」此說頗有意思,陶文第一字確有交接與對交之形,然非冓字,當釋「篳」,正是良渚曾出土的竹製蒸架,是一種交接而成的生活用具。戉即鉞,斧形,制篳之工具。篳字右邊尚有長長的一橫畫,表示此篳「一下子」用鉞做了五個。可見刻文為紀的陶工,不僅心靈手巧,也是一個性情中人。中國文字正是由一大批這樣的聰明之人創造,然後互相滲透,兼收並蓄,逐漸形成。良渚南湖的一個夾沙黑皮陶罐肩腹處,刻了一周十二個象形和表意文字,餘越看越喜歡,覺得這好似一首絕美的敘事小詩。興之所至,欣然命筆,書寫出來,與讀者諸君共賞。
手持弓矢去狩獵,(前三個象形文字為弓矢嘼)
無果而返回水鄉。
大網小網全帶上,(三個網形文字及一小池塘)
滿載而歸喜洋洋。
用鉞刳魚下陶罐,(三個表意文字,鉞和下字)
魚鮮配飯滿屋香。
耀眼魚刺興未盡,(最後二個象形文字為魚骨)
刻此為紀陶罐上。
按,餘之所以說狩獵無果而返的依據是,餐桌上只有魚刺而無嘼骨。這次會餐,皆大歡喜,故特地刻在罐上以為紀念。這也說明五千年前的良渚先民,不僅生活得很滋潤,作者也是個有文化有情趣的好客之人。
五千年前的良渚,位於環太湖流域的西南部,這裡氣候溼潤,資源豐富,水網密布,特別適合人居。這裡不僅有過宮殿式的豪華建築,又有相當完善的水利設施,甚至還出土了貯存著20多萬斤稻米的大型糧倉。既有錦片,又有麻織品。大量陶器紡輪的發現,說明當時紡織業已具有相當規模。五千年前,當世界上的多數先民還在以樹葉遮羞,獸皮取暖的時候,良渚先民已經吃著美味魚鮮配香噴噴的米飯,穿著華麗的錦衣,行走在寬暢的街市,他們居住的地方被稱為天堂就絕非鑿空之說了。因此,先民們在文明之路上先行一步是絕對可信的。
比甲骨文還早的文字
《良渚文化刻畫符號》一書,僅收了600餘個「符號」,而今「符號」已徵集到近千個,目前正在整理之中。餘期待著一睹為快,並做進一步的研究。但僅憑眼前的資料,餘以為良渚文化已經有固定的書寫方法,而且已為長三角地區的上海馬橋文化和蘇州澄湖文化,以及浙江餘姚的河姆渡文化、蕭山的跨湖橋文化、嘉興的馬家浜文化、湖州錢山漾文化等先民們之間的頻繁往來,提供了文字作為交流工具,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約定俗成。以長三角地區先民們的聰明才智、經商能力,當地豐富的物資,再加上優越的水利之便,可以料想他們早與商周時期開封、洛陽的先民們有了相當頻繁的交流。這就是良渚陶文為什麼能在甲骨文中找到影子,甚至完全可以銜接的根本原因。綜上所述,甲骨文絕不是中國最早的文字。
古文字學家李學勤認為:「近年的發現和研究告訴我們,良渚文化和商周文化之間,確實有明顯的淵源關係……這使我們傾向於這種符號是漢字先行形態的假說。」其說甚善。至於文字創始的傳說,一般都認為「黃帝史官倉頡,取象於道,始作文字」。高誘《淮南子修務訓》亦謂:「史皇倉頡,生而見鳥跡,知著書。」這些說法的確不足信,如果說倉頡是一個會寫蟲鳥書的書法家,乃至對漢字進行過整理和研究倒是完全有可能的。總而言之,華夏文字從陶器上出現初文到形成完整的漢字體系,五千年來唯有陶工們一直在緊跟時代脈搏,循序漸進。這是因為陶器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據考古發現,商周時期,陶器上也有不少刻畫文字,春秋時期更多,而且已將戳記文字用在陶器上。及秦,帶有小篆書風的秦惠文王瓦書竟有119個字之多。到漢代,陶器上不僅有隸書,晚期還出現了楷書。陶文中不僅可以見到豐富的算籌、幹支紀年,甚至可以見到中華民族的幾百個姓氏,足見陶文是我國文字發展的活字典。
陶文中有20個字母
餘在研究良渚陶文的同時,尚有一驚人的發現,那就是五千年前的陶文中竟然藏著19個拉丁字母。婆羅米文以字母「十」為「K」。這樣算來,良渚陶文中就有20個字母,約為世界通用26個字母的80%。茲將這些字母公布如下:A、D、C、E、U、Y、P、I、S、W、N、V、L、H、T、X、M、O、Q、K。除了良渚文化出現字母外,大溪地文化彩陶上有X、I、O、十(K)四個;二裡地陶文中有X、I、V、M四個;半坡文化陶器上則有T、I、Z、E、K、L、P、V、X、O等十個字母。這說明我國先民有過用拼音的方式來解決語言向文字發展的嘗試。眾所周知,拉丁字母源自希臘字母,希臘字母則源自腓尼基字母。羅馬字母又繼承了希臘字母,26個字母也就成為現代英語的字母。美國學者吉德瑋在談到漢字起源的論文中,認為西方傳教士很早就將字母傳入華夏,但始終無法引導漢字「字母化」。他同時又指出,漢字傳承精英文化,蘊積至為深厚,因此不受西方影響。餘認為,他要是知道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中已經出現了20個字母,會否發出,中國陶文中的大量字母,在與外界交往中互相滲透,才促成西方字母的發展這般感嘆。饒宗頤認為:「陶符與腓尼基字母比較,百分之七十以上實同於漢土仰韶期彩陶上的符號,這說明很可能遠古時期,西北地區的閃族與羌人雜處,通過商品貿易,閃族人遂取陶符作為字母依據的材料。」他又引日本學者三上次男倡言之「陶瓷之路」一說:「我則認為彩陶文化時代,陶符的交流借鏡,引出字母的發明,在人類文化史上更有重大的意義。陶符之被採用作為字母的形符,是陶瓷之路上文化交流不可磨滅的偉大貢獻。」按說,生活在此的先民,憑藉水系之便,很早就開始對外通商,五代吳越國甚至還到過阿拉伯進行海外貿易,文字上的交流亦屬正常。至於良渚先民創造的字母,如果對世界文明帶去過實質性的幫助,那應該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本文不想贅述,留待國內外有識之士去繼續研究吧。
餘非常慶幸的是先民們放棄字母,而是走了由象形、表意到形聲這樣一條文字發展的道路,厥功至偉哉。
(作者為古文字學者)
[責任編輯:秦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