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延生
恐怕還不是個把人這麼看:《易經 》是一部卜筮之書。
張延生 當然不接受這種說法了。他說:
「中國有句老話: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因小失大,這算不了什麼,再把西瓜撿起來就是了。要命的是把西瓜和芝麻混為一談,你告他,他撿的是個芝麻,他不聽,還認為自己抱了個西瓜呢。你告他,《易經 》類萬物之情,他不聽,說沒『萬』那麼一說,只有一個用途,就是算卦。
這就是非要把西瓜指責為芝麻,讓你幹生氣,沒轍沒轍的。咱們就不說道理了,就說點情理吧。把《易經 》說成是一部卦書,這不把先人都糟踏完了嗎? 這也是從根子上鄙薄目己呀,噢,中華文化起源於卜筮打卦,聽著舒服還怎麼著?這不是胡勒嘛。」
此說不完全是出於民族自尊心,而是確實如此。
英國歷史學家託因比著有《歷史》大卷,美國的基辛格博士曾說這部大卷屬「最沒有讀者的暢銷書」。言外之意是說它深奧得讓人難以理喻,以至乾脆不看了,但又非買這部書不可,僅因為它是託因比所著。
可見其人在西方歷史界的地位了。託因比曾把世界各國的古文化歸類為二十六種,而他認為,在這二十六種古代文化中,以陰陽為代表的中華文化是最古老的文化,有兩萬年歷史。
當然,並不是因為託因比說了陰陽文化的年頭是世界之最,我們也就跟著美上了。
託氏很多提法有商榷餘地,例如他把戰後的世界發展動向比喻成我國的戰國時代就不很確切,但他對陰陽文化的提法是在世界古文化這個大尺度比較中而產生的,方法好,結論也就有說服力。
《易經 》是集中華上古陰陽文化之大成者。
眾所周知,我國封建文化的正統是經學,即訓釋或閘述儒家經典的學問。《易經 》在經學中佔有特殊地位,以至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不僅幾乎所有思想家都曾治易,而且幾乎所有帝王也曾與易學有緣,易學影響過封建歷史中的幾乎全部讀書人。
早在先秦時,《易》以上下經及「十翼」合稱「十二經」,此後《易》與《詩》、《書》、《禮》、《春秋》、《樂經》合稱為「六經」。
以後漢武帝時立於學官的「五經」,漢代王公貴族必習的「七經」皆有《易》,隋煬帝以所謂「明經」科取士。
唐初承隋制,以《易》等「九經」科舉取士。唐中期的「十二經」及後來經部中赫赫然然的「十三經」,《易》在其中均舉足輕重。宋代將《易》納入「十經」,國子監教科與進士考試亦以《易》等為「小經」(因字數少)。
《易》在明列入「九經」,清康熙御纂「七經」以《易》為首,清乾隆時的《四庫全書》中首經仍為《易》。
自漢代以降至清代共計有石經七種,七種刻在石碑上的儒家經典並不統一,有的經來回換,而《易》則一氣貫穿。
縱覽歷史,怎麼能把「群經之首」看成是一部卦書呢?又怎麼能把一座大廈的基礎看成是一塊卵石呢?
研易,使張延生 站到了中華文化的源頭。
從這裡的涓涓細流往下望出去,他看到了一條由易所匯集的大河,這就是幾千年延綿不斷,有著頑強生命力和無與倫比的延續性的中國傳統文化。
在世界上如星漢璀璨的古老文化中,有的遭到破壞,有的受到摧殘,有的因出現大斷層而失去光澤,中華文化雖也幾經跌宕,卻不僅相繼不絕,而且代有高峰,蔚為奇觀。
箇中原因在哪裡?
在於源遠流長的陰陽文化奠定了一個厚實的基礎,一切從《易經 》大系統看問題,一切按照《易經 》布局,逐步形成以易理為中樞的大結構,程序相當穩定,場也相當穩定。
前些年學術界曾討論中國封建社會為什麼延續那麼久的問題,其實用不著到外國人的系統論那裡去找答案。
《易經 》本身是描述系統平衡態的,由它誘發的制度和由它生長出的文化一樣,是穩定的,又是難以搖撼的。
我國是人類文明四大發源地之一,傳說的禹鑄九鼎,標誌著我國進入銅器時代。獨立於萬國之表的古代科技體系奠基於春秋戰國,形成於秦漢,發展於六朝隋唐,昌盛於宋遼金元。
它包括:以代數學為主的數學體系;具有相對精確的天體位置計算的天文體系;資料豐沛的人文、自然地理學體系;直交網絡的地圖學體系;中醫中藥學體系;多種經營、連作複種、精耕細作的農學體系;遙遙領先的鋼鐵體系;磚木宮室體系;以及園林、橋梁、絲織、瓷器、巧奪天工的多種工藝品、水密隔艙的艟艨巨艘、手工業設施等等。四大發明不過是雜於其中的佼佼者。
如此豐碩的成果,如果在世界範圍內並且在一個漫長的進程的不同的時期陸續出現,尚不足為奇。
值得深思的是,所有這一切俱產生於華夏黃河流域,並且所有部類的基礎工作在春秋至兩漢時便已一氣呵成!這就不能不讓人想到,在所有這一切的後面,有一股巨大的原動力,也就是符合萬物運動規律的宇宙觀。
是什麼?
往上追,初始的曆法和完備的數術是我國上古的最大的科學成就,是它們衍化並培育了春秋至兩漢的各部類的科學基礎工作,而初始的曆法和完備的數術又導源於哪裡?
是《易經 》。
所謂文化,也就是文明的進化,而文明的進化又在很大程度上是靠科技進步來推動的。科學和技術不完全是一回事。
科學是正確反映客觀事實及其規律的系統知識,獲得這種知識的過程就是科學活動;技術的本質則是在預定目標支配下的實踐活動。
但在古代,這二者並沒有嚴格的界線,而是在為生產、鬥爭、生活服務的過程中融為一體。
在張延生 舉辦的每一個講座中,上臺照例是講我們的先人創造了些什麼,而先人們的科技文明又是從哪裡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他卻樂於話「當年」。
「在出土的越王勾踐的墓葬品中,有一把銅劍。銅離子是相當活潑的,可這把劍埋了兩千多年了,表面卻一點鏽也沒有生。即使現在的不鏽鋼製品,稍不注意也會生點鏽,所以春秋時的金屬表面保護的工藝水平比當前還強。古人沒有系統的金屬材料學和熱力學理論,他們憑藉什麼能達到這麼高的水準?」
「湖北隨縣出土的曾侯乙編鐘,也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僅從外形看,它對生產模具的要求是極高的,它是用以打擊發聲的,對音準的要求也是極高的。生產一套編鐘,從工藝流程上看,比當前生產一架鋼琴不知複雜多少倍,更何況那時的隨國僅是個不發達的小國。
但隨國的工匠不僅把它生產出來了,而且其校音水平連今人都要嘆為觀止。聯繫到我國自西周初已有七聲十二律,春秋時已用『三分損益法』定弦管長度以及曾侯乙編鐘為避免聲波的互相干擾而作呈扁形,而不得不問:古人憑籍什麼能達到這麼高的水準?」
「再看看管理學。秦統一中國後,在原有的燕趙長城基礎上修建萬裡長城,奠定了現存的基礎。它東起山海關,西迄嘉峪關,綿延六千七百裡,為世界上現存的規模最大的古建築。
隋朝統一中國後,在原有漕渠的基礎上加以開鑿,形成了以東都洛陽為中心,西通關中盆地,北抵河北平原,南達太湖流域的運河系統。其中南北大運河全長三千五百多公裡,是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開鑿河道。
且不談工程如何,這一城一河的修建俱是需舉國通力合作的,僅在計劃管理上的成就便是無可比擬的。它在計劃上要關照到國內的方方面面,組織上面對的遍及全國的成千上萬個工區,經費安排、行政措施及各種器材和工程人員的配置,全要求周密有效。
這裡的學問只能比西方目前各種新興管理學科更豐富、更紮實。還是那句話:古人憑藉什麼能達到這麼高的水準?」
「在古遠的殷商卜辭中,記載的現存疾病就達五百條。由《黃帝內經》、《神農本草》奠定的中醫學,至兩漢已具規模。
漢末張仲景《傷寒雜病論》為兩漢治療學的代表作。從那時起,兩千年過去了。在當今世界上,凡有悠久歷史的國家,都把本國歷史上產生過的有價值的學術理論作為遺產來對待,也僅僅能表明這個國家曾在歷史上留下的足跡。
一二百年前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就已遠遠過時了,更別說兩千年前的著作了,那只是早期的人群對大自然的朦朦朧朧的猜想,其中涉及的知識甚至連當前的小學生都能掌握。
可是唯獨我們中國的《黃帝內經》、《神農本草》、《傷寒雜病論》,不僅經歷了兩千年的考驗,至今一字不易,而且仍是中醫學院的必修課,仍能指導兩千年後的今天的醫療實踐。
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些兩千年前的醫學理論,在醫學理論高度發達的今天不僅毫不遜色,而且西方醫學理論每向前邁進一步,又都同時存在著向中國的兩漢醫學理論復歸的趨勢,其深奧似乎遠未窮盡。中國的古代醫學家們憑藉什麼能達到這麼高的水準?」
「還有……」
「還有……」
「還有……」
他在講臺上不倦地講著,先民的智慧感動得他熱淚盈眶,他不斷地追索著:憑藉什麼?
「《易》以道陰陽」,莊周的這句話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有一種新鮮感。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搞科學技術的人絕大多數是不吃香的,他們或是在內廷當個供奉,或是混個館亭小吏,看看星相,修修曆法,做些玲瓏剔透的玩藝兒,耍些奇巧的把戲。
他們既沒受過近代以來才逐步形成的階梯式培訓,四周也無學術氣氛可言,看來除實踐外,他們唯一的教科書便是《易經 》,以及在實踐中對易理的揣摩。
陰陽學說啟迪了他們的心智,看到了事物本質中的些許微光,便做出了令人嘆服的貢獻。
正由於此,中國歷史上的科技工作者與尊陰陽五行者沒有什麼明顯的界線,歷史上的諸子百家多講陰陽,道家、五行家、讖緯家更從不同側面遵循著陰陽學說。
因此,他們儘管各有各的本職工作,但又都有科技成就,在不同門派的浩瀚典籍中留下了豐富和寶貴的科技遺產。
例如道家的煉丹術,被稱為道人的外丹黃白術,頗為世人小視,但道家從大量的化學試驗中有意無意地發展了化學,黑火藥便是煉丹術的最卓越的成就,以至李約瑟博士說,中國煉丹術乃世界「整個化學最重要的根源之一」。
《易經 》誘發出的璀璨文明是衡量它的真實價值的尺度,在它的內核深藏不露時便已放出了異彩,從這個事實倒推上去,不難揣摩到,它的內核是一個博大精深的整體宇宙觀。
但這裡又有問題了:
既然《易經 》這麼好,衝蕩出了中國的古代科技文明,為什麼《易經 》的故鄉到近幾百年來倒落後了?
尤其是近幾百年來《易經 》並未失傳,反而在清代還形成了新的治易高峰,中國的科技步步趕不上趟,似乎意味著《易經 》的汁液己被榨乾了,在西方文明的衝擊下吃不上勁了,能不能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