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何晏《論語集解》云:「孔曰:「弟子,姓仲,名由,字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何晏註解只解釋了子路的名字,對文句並無解釋,或為漢代時此章不難解。邢昺《論語註疏》疏「子曰」至「知也」云:此章明知也。「由,誨汝知之乎」者,孔子以子路性剛,好以不知為知,故此抑之。呼其名曰:「由,我今教誨汝為知之乎!」此皆語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者,此誨辭也。言汝實知之事則為知之,實不知之事則為不知,此是真知也。若其知之,反隱曰不知:及不知,妄言我知,皆非知也。」言子路性格剛,此處應理解為逞強,好面子,常不知而強言為知,所以夫子特為子路教誨不要自欺欺人,要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才是真的知道。
此處提到子路這個人早年性格外強中乾,好逞強使氣,是不是這樣呢?《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子路性鄙,好勇力,志抗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這段表述可見子路性格直率勇猛,裝束上佩戴雄雞和豭豚二物為飾物,雄雞和豭豚皆象徵勇武,故勇者配之。韭堂按,豭豚亦作"豭豘"。小公豬,後泛指公豬。古人佩豭豚形象之物,表示勇敢。所以子路初識孔子時是非常粗魯無禮的。
我們通讀《論語》和《孔子家語》,可以看到,最敢於忤逆孔子的,就是子路。孔子提點敲打最多的,也是子路。例如在《論語.子路》篇記載:「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子路問孔子「衛國國君要您去治理國家,您打算先從哪些事情做起呢?」孔子說:「首先必須先正名分。」於是子路便說孔子怎麼如此迂腐,孔子對此表示:「野哉,由也!」可見子路的人物特徵和師徒二人相處方式。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子路非常好面子,這特別體現在孔子對其的讚譽上。孔子每每有讚揚子路之言,子路總是高興萬分,喜悅之色躍然紙上。例如在《論語.子罕篇》中孔子曾用《詩經》裡的詩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來誇子路不嫉妒,不貪求的德性,結果子路就高興的有事沒事就經常念叨著這兩句,可見子路這個人好面子的性格還是十分生動而明顯的。所以,在本章,這裡,夫子特為子路這種好逞強,愛面子的人教誨之。學者諸君中有此問題的,當深玩此章。
《說文》誨,曉教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曉教也。曉教者。明曉而教之也。訓以柔克。誨以剛克。」可見,誨是言辭比較嚴厲的教誨,夫子本章用誨表示對子路是一次態度嚴厲的教育。
朱子《論語集注》云:「女,音汝。由,孔子弟子,姓仲,字子路。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為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則以為知,所不知者則以為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為知矣。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朱子此解大讚,因其特拈出「不自欺」之義,此章人多言其平淡無甚深之理,蓋使其看朱子此注,能復持己見乎?「不自欺」正是此章核心義理。
此文如果有歧義,唯一的原因就是對「知」的理解,我們知道,「知」古又通「智」,首先,知的本義是說出的話如箭一樣,一說表示掌握事理如箭般快速。另一說表示說話一矢中的。《說文》:「知,詞也。從口從矢」,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作知。從口矢。識敏、故出於口者疾如矢也。」表示只有懂得一件事情,說話才可以一矢中的。段說應為是,首先第一義屬於複雜事物表達,按文字發生次第由簡趨難,表示說話因知道而能準確說中為「知」字本義。另䣄殽尹鼎金文:「以知恤(洫)[言辱](耨)」,表示使百姓懂得水利和耕作。䣄殽尹鼎,又稱徐尹鼎,出土於浙江紹興,春秋晚期。陳秉新《讀徐器銘文札記》中指出:「徐器䣄殽尹鼎為徐國職官資料」,銘文全文為:「敬盟祀,糾建塗(徐)俗,以知洫辱」。
「知」後引申出「知識」、「智識」、「智慧」之義,如戰國中山王墓出土的中山王壺的「餘知其忠信也」一句。戰國竹簡一般現用以智為知。從目前文獻及出土器物考察,春秋時期尚無做「智」解之例,《論語.裡仁》「擇不處仁焉得知」或為後代注家錯解,或為再傳弟子所作,此字源考慮有待於日後進一步詳細考之。
如上述考證猶未能決,如何在古文獻中分辨其義,則可通過整體文義的邏輯來分辨。
劉寶楠《論語正義》云:「俞氏樾《平議》據《荀子.子道篇》及《韓詩外傳》所述此文並言「志之」,謂知與志通,亦是也。案:《荀子》云:「子路盛服見孔子,孔子曰云雲。子路趨而出,改服而入,蓋猶若也。孔子曰:『志之,吾語汝。奮於言者華,奮於行者伐,色知則有能者,小人也。故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言之要也。能之曰能之,不能曰不能,行之至也。言要則知,行至則仁。既知且仁,夫惡有不足矣哉。』」俞樾說此字當讀成「志」,做「記住」解,言說最重要的是記住的就是記住的,沒記住的就是沒記住的,做事最重要的是能做的就說能做,不能作的就說不能做。「言要則知,行至則仁。」劉寶楠認為:「「言要則知,」「知」即「智」字。此文「是知也」,《釋文》云:「知也,如字,又音智。」音智當即本《荀子》。」清代訓詁學家戴望也持同樣的說法,認為「是知也」當作「智」解。劉氏又云:「又《非十二子篇》:「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以上文言信、言仁例之。「知」當讀「智」。楊倞注引《論語》此文,可見楊讀「是知」之知為智矣。」竊謂,本章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四個「知」作「「知道、懂得」應無疑義,古今注家主流皆如此,如果作「智」解,則文義不通,所以當為「知道」之義。主要是前後兩個「知」,我們分別將它譯成白話文來方便理解:
① 「子路!我要告訴你什麼是智慧?知道的才說知道,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這就是智慧。」
②「子路!我要告訴你什麼是真正的知道?知道的才說知道,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知道。」
不知諸君怎麼玩味這兩句,竊謂第一義雖然言說高遠,但始終覺得邏輯上比較曲折,轉了一層。與其說這是一種智慧,不如說其是一種德行來的貼切。而第二義則自然流暢,句義通順無曲澀之處,而且上文已分析過子路好強愛面子的性格,所以夫子此語確實是對子路平實而淺顯的教誨,因為以子路的性格和特點,尤其又是早期,夫子如果對子路說這麼複雜的哲思,子路確定真的可以理解嗎?通觀《論語》中,夫子對子路言說都是極平實淺白的,再結合上文我們對「知」字字義時代的考證,故可認定第二義為正確的孔子原義,應是可信的。
白話平譯:子曰「子路,我教你如何才是真正的知道、你知道的你去說知道了,你不知道的就不要去說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知道』的道理啊」。
韭堂證義:本章精義即朱子所闡發的「不自欺」,孔子希望子路能夠誠實面對自己的學習,能夠冷靜認識自己的「知之」和「不知」,目的是樹立子路「毋自欺」的「自誠」之心,只有「毋自欺」,人才會在知識、德行上有所長進。
劉蕺山云:「古人一言一動,凡可信之當時,傳之後世者,莫不有一段真精神在內。這一段精神,所謂誠也」。在人道的層面上,「誠」和「毋自欺」是可以劃等號的,《中庸》明言:「所謂誠其意者,勿自欺也。」「毋自欺」就是蕺山所說的「真精神在內」,它是人的一種無苟且的真精神,一種真正的大丈夫氣概,人能夠勇於面對自己的不足和缺陷,「知之為知之,不以不知為強知」,如此方是一個大寫的人,方可日日新,苟日新。在人生「誠意」的視域中,「真」「誠」「毋自欺」三個詞語所代表的意象是高度同構的,誠如程頤和朱子所說「有真至精神是誠」,「「誠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謂也。」並且這一「真精神」可上至與天地相感相通,因為「人之神則天地之神。人之自欺,所以欺天地,可不慎哉!」(邵雍《皇極經世.觀物外篇》)
「毋自欺」的精義長期應用在古人讀書治學上,王學後學邵廷採曾撰《姚江書院訓約》規誡學子,其中反覆闡發「毋自欺」的誠意:
「《大學》言『毋自欺』,《中庸》言『不誠無物』。蓋心術不純,學問事功俱無歸宿。……
故先儒陳真晟謂『誠意是《大學》鐵門關』;蕺山劉子揭慎獨為宗旨;拙修史先生每警門人以立誠為第一步,一念虛假,通體皆非……
但能從為己之心打進,不患不日新月盛。」
可見古人成德豈是輕飄飄事業?必是磨難血淚中得來,今之學者當細思『誠意是《大學》鐵門關』一語,反省自己是否為學做事有否做到「毋自欺」,有所省察,便可有所改進,過得此鐵門關,前途自不可限量。
另外「毋自欺」還能彰顯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君子見得義理真切,知道人之有限性,更能心存敬畏,如此方能不為利害所迷,不為流俗所惑,更加堅定君子所立之志向,所守之價值,有所為有所不為,振拔氣概,提撕世風。郭店楚簡出土《魯穆公問子思》全文雖只有150字,但卻生動的展現了子思傲然獨立的「毋自欺」之君子品格,其凜凜之風對今之知識分子樹立自己獨立品格依然很有啟發意義。今全文節錄於下:
魯穆公問於子思曰:「何如可謂忠臣?」子思曰:「恆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公不悅,揖而退之。成孫弋見,公曰:「向者吾問忠臣於子思,子思曰:『恆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寡人惑焉,而未之得也。」成孫弋曰:「噫,善哉,言乎!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嘗有之矣。恆稱其君之惡者,未之有也。夫為其君之故殺其身者,交祿爵者也。恆稱其君之惡者,遠祿爵者也。為義而遠祿爵,非子思,吾惡聞之矣。
「恆稱其君之惡」!一個「恆」字,把子思的傲然獨立和以道事君的人格力量都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歐陽禎人《《魯穆公問子思》到《孟子》》一文中認為:「根據這段文字的行文風格和表現的內容,我們可以確信,荀子把子思與孟子歸為一個哲學流派,是完全正確的。《孟子》在描述到孟子與各位國王談話的場面時,其內在的精神氣質與《魯穆公問子思》是完全一致的,這主要是因為子思與孟子在人格的追求上、價值的取向上有一致性的緣故。過去由於文獻不足,有些學者否認思孟學派的存在。現在荊門郭店楚簡的出版,說明《荀子·非十二子》指斥的《五行》一文確實存在,「子思唱之,孟軻和之」的記載是歷史事實。」魯穆公時期,韓趙魏已經完成三家分晉,而魯國北方的姜齊國在田氏家族的陰謀中也已搖搖欲墜,國際形勢已經清晰表明魯之三桓,對魯穆公是一個巨大威脅。魯穆公希冀通過扶持新的勢力來改變三桓家族的權力壟斷,那麼新興的卿大夫力量顯然就是最好選擇。而孔門弟子尤其是孔子後人的子思就是一個最佳的選擇。魯穆公為了拉攏子思,不斷的派人為子思送去「鼎肉」,而子思看出魯穆公並不是真心想用自己來行大道,而是作為對抗三桓的棋子。《孟子.萬章》記載:「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郭店楚簡和《孟子》兩文對照,就可以看出魯穆公和子思的真正衝突所在,在功名利祿面前,子思沒有違背自己的價值信仰,沒有自欺欺人的認為魯穆公是求賢,「毋自欺」之剛毅氣象,雖遠邁千古而今之可想見,真可謂智慧與氣節卓然並立
那麼,最後還有一個輕鬆有趣的問題,那就是孔子作為聖人有沒有「不知」的事情呢?我們在《論語》中嘗試檢索一下,發現有這麼幾處孔子的「不知」,備錄於下,
或問禘之說,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論語.八佾》11)
有人問孔子關於舉行禘祭的內容,孔子說:「不知道。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12)
至少在表面上,孔子表示「不知」死。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論語.述而》28)
孔子說:「大概有一種人不懂卻自以為是而作的人吧,我沒有這樣的人。我都是靠多聞從善而得知的,這也說明了孔子承認自己有很多不知道的知識的。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論語.子罕》8)
「我有知識嗎?沒有知識」。
值得玩味的是《論語》的最後一篇,特別編選了孔子說的三種「不知」:「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而此三不知,卻是一個君子應知的三件事,如果還不知,就不能稱之為一個真正的君子。《論語》以學為始,以知為終,其中似乎有某種編撰者的微義存焉,指導我們在對《論語》的不斷學習中去發現其意蘊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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