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陳曉卿的「風味人間」:最好吃的永遠是人
「從遠古到今天,人類在這顆星球上,從未停止過遷移的腳步,有多少人遠離故土定居他鄉,就有多少人追根溯源尋找同族,食物也是如此。當我們追問自己來自何方,也開啟了對風味的尋根之旅。」
陳曉卿新作《風味人間》第二集昨日上線,精彩依舊,不負眾望。在他鄉,人們以風味尋找回家的路,也以食物保留身上的文化基因,使文明交流成為可能。
法國麵包,伊朗羊肉湯泡饃,中國石子饃、葫蘆頭泡饃、釀皮、褲帶面、油糊餡、包子,小麥在世界的傳播,改變了人類的飲食結構,勾畫出人類的主食地圖。「中國從來不是食物旅行的終點站,更多時候它是不斷創造和再創造的策源地。」
2016年,理想國出版陳曉卿美食集《至味在人間》,承蒙讀者的喜愛,最近加印了,今天分享其中兩篇文章,跟陳老師一起去貼一身五湖四海的膘。
本文選自《至味在人間》
作者陳曉卿
1.
每個人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窗外的晨霧中,淺綠的麥田、淡青的屋舍以及裹挾著細雨的淮北平原飛馳而來……廣播裡的聲音在說,列車前方停靠的是:宿州車站。
整一宿,上鋪的老兄電話簡訊一直沒有間斷,聽口氣,電話那端顯然是不同的女人,儘管他已經努力壓低了聲音,但關鍵的話永遠要到走道裡說,下鋪上鋪開門關門順帶給保溫杯裡續水,一刻都沒消停,身體真好啊!等他終於清靜下來安然入眠,我已經離目的地不到一小時了……下到站臺,父母照例在那裡等著,看到我一臉的疲倦,我爹忙叮囑說:「趕緊回去,再睡一會吧。」想了想,我還是建議先吃早飯。
於是扛著行李打上車,穿過剛剛開始甦醒的街道和毛毛雨中的小巷,到了一家羊肉湯館,五元錢一大碗的羊湯莊嚴地擺放在面前,把羊油辣子和香醋調勻,深深一口下去……哎呀!喉結蠕動的同時,阻滯的氣血開始融化、流動。我不由將四肢伸展開來,以便讓口腔的愉悅儘快蔓延到整個身體的每一個末梢—現在,才算是真的到家了。
皖北地區的羊湯大多冠以蕭縣羊肉湯的名號。蕭縣歸宿州市管轄,該縣丁裡鎮多回民聚居,因此羊湯做得格外出名。中醫說羊肉性溫,多食上火。但蕭縣的風俗是,越到夏天越要吃,尤其是三伏天的羊肉比其他季節的都要細膩味甘,故此亦稱「伏羊」,據說江蘇徐州正和蕭縣為了「伏羊」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事情,掰扯得不可開交。十年前最熱的季節,長途車去蕭縣的路非常爛,但我仍然慕名去了丁裡,找到那家「青春羊肉館」,揮汗大嚼,如果說味道有多特別,我還真說不上來,但足以讓我回到北京想得涎水連連。
據說北京這座城市有三種人:外國人、外地人和北京人,我顯然屬於第二類。儘管我已經居住了二十八年,但一直找不到味覺上的歸屬感。「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一段時間不吃老家的東西會有些想。」坐在清華東路的一家韓餐館子裡,青年作家羅永浩老師幽幽地問我。「當然。」我的注意力都在那盤菜包肉(清水煮的豬肉,蘸豆醬,和著新鮮的不太鹹的泡菜一起吃)上面,根本沒工夫答話。他接著問我去過韓國沒有,我搖搖頭。「那就好辦了。」他拍了下大腿,開始介紹這裡的正宗韓國農家菜,「朝鮮的農家菜卯足勁就做三樣:脊骨土豆湯、菜包肉、煎餅。最有特點的是這家的泡菜,北京很少有人做得比這兒正宗,太朝鮮太韓國了……」
羅老師出生在東北,朝鮮族。和很多革命先烈一樣,老羅年輕時曾經遠赴海外勤工儉學,地點在首爾。在考察工人運動現狀的過程中,他的腸胃也被韓國料理所徵服。「同樣是農家菜,韓國的還是比我老家更精緻一些。」據老羅說,這家韓國人開的「故鄉福星」很像在韓國的口感,也正是老三樣吸引了他,所以隔些日子就要來一次,每次吃完心情都會大好。說完,羅老師舀起一瓢脊骨湯,慢慢喝了下去,鏡片後面的眼睛也隨之眯了起來,特文學,不由地讓人聯想到那「一灣淺淺的海峽」般的鄉愁。
青少年時代的頑固味覺記憶,勢必影響人一生的食物選擇。遠的,像珍珠翡翠白玉湯,傳說,不提也罷。1974年,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代表中國政府首次出席聯大第六次特別會議,當時國家發給的出國補貼是二十美元,回國之前,大家都在計劃買點什麼紀念品,只有鄧副總理按兵不動,直到去巴黎轉機的時候,他才把錢掏出來,找了一家麵包店,全部買了baguette(一說買的是croissant),當做禮物送給了半個多世紀前的學生會幹部周恩來,在北京接機的周學長當場被感動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要博得領導的心,首先要摸清他的胃。
和老羅不同的是,豬脊骨土豆湯雖然也不錯,但怎奈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是伏羊湯,敢情每一個在北京的外地人,都有專屬於自己湯的味覺記憶。
十六歲之前,我從沒有正式下過「館子」。那年暑假,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下鬆弛得無所事事,於是跟我爹到宿州(當時還叫宿縣)開會。可能因為夥食太差,有天中午,我爹帶著我出來,徑直到了南關電影院門口,進了一家現在記不得名字的飯館。我爹讓我找座位,自己則去開票。一會兒,一屜包子和兩碗湯便上了桌。我爸從一隻小碗裡擓了一勺羊油辣子,放在我的碗裡,橘紅色的固體物在滾湯裡慢慢融化擴散……肉是順著動物肌理切的,一小片一小片薄如蟬翼,半透明地散落在湯的表層。我很小心地吃了一片,很有嚼勁,香,而且回甜。進而再喝湯,濃得像奶一樣,非常鮮!蒼天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呢?那碗湯和那個赤日炎炎的夏天以及我上顎燙出的水泡,就這樣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和韓餐遍地開花不同,在北京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找到一家蕭縣羊肉湯。我常去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鬧市口宿州駐京辦,不對外營業,要預定;另一個在中關村皇冠假日,五星級酒店,但我知道業主專門請了蕭縣的廚子。每次去,不看菜單,只點一碗羊肉湯,兩個油酥饃。ok了。服務員僵在那裡,拼命推薦其他菜—這樣次數一多,臉皮薄,也不好意思再去。這不,只好坐火車回家。
2.
貼一身五湖四海的膘
立秋那天,同事們嚷嚷吃羊肉,貼秋膘嘛,於是一起到了不遠的靛廠路,那兒有家小飯館,賣單縣羊肉湯的。
滾燙的奶白色羊湯端上來,緊接著是一筐噴香的山東燒餅,貌似很溫暖的樣子。這時,兩位西北的同事,一位寧夏的,一位新疆的,卻異口同聲地跳起來說:「靠,這羊肉怎麼這麼羶!」另一位河南籍同事則很無辜地問:「那個,羊肉要是不羶怎麼吃啊?」一頓飯,一個中原人和兩個西北人陷入了水深火熱的爭論。最後,他們把期待的臉轉向了我,希望我充當這個「味道仲裁委員」的角色。我把羊湯喝完,微笑著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結果,被雙方辯友同時鄙視了。
就像那句流行過的話,「每人心中都有一個……」,關於「最好的羊肉」,每個地方的人更有屬於自己的判斷—就說那倆西北同事,也都各自鄙薄過對方的羊肉。寧夏的說:「新疆的羊肉還是做得粗,少這麼一丁點鮮嫩的勁兒。」而新疆的說:「寧夏不行,
全中國只有新疆的羊肉是最純淨的。」說這話時,我正和他在新疆出差,他問我:「你不覺得這羊肉是甜的嗎?」我笑笑,差點兒說「確實,簡直就像哈密瓜一樣」……哈哈。內蒙人在這個問題上也不會服輸。有次在白巖松老師家吃飯,白媽媽抱怨:「在北京,什麼都習慣,就這羊肉,羶氣太重—都是西北過來的,哪有我們呼倫貝爾的甜?」您看看。
每每聽到這樣的理論,我都能想起以前網絡聊天室,不管哪個城市的人,都有天然的地域優越感。你左手一指太行山,我右手一指是岷江,你說你的大蒜好,我說我的咖啡香……最常見的是拼「美女」:「比如誰誰誰,演那什麼的,就是我們這兒長大的。」美女如此,羊肉亦然。老婆是別人的俊,羊肉是自己的甜。
中國地方大,北到阿勒泰,南到三亞,都有吃羊肉的習慣。牛肉嫌粗,豬肉嫌濁,魚肉嫌淡,羊肉既細嫩又鮮美,粉羊肉者因此甚眾。北方吃綿羊,南方吃山羊,味道上有差異,再加上羊吃的食物不同,或青草,或麩料,同樣的品種,羊肉味道也有區別。我老家吃的羊,是頂風羶三裡地的那種,所以剛到北京,遇到不羶的口外羊,還真不怎麼習慣。但是,這也練就了我對口外關內的羊一視同仁的熱愛,加上我的工作性質是滿世界亂跑,所以,我能像灰太狼一樣非常愉快地面對喜羊羊美羊羊暖羊羊沸羊羊……不管是喀什烤羊腿、西安水盆羊肉、吳忠冷手抓、西寧開鍋肉,還是遵義羊肉粉、海口東山羊、寧波白切羊肉、梅州羊肉邊爐,我都一概……哦天哪!我差點兒用「視同己出」這樣的詞兒,來表達對他們同樣的喜歡程度。
之所以喜愛,是因為每個地方都能因地制宜地發明相應的羊肉做法。就說羊肉串,烏魯木齊的個大茁實,西安的精緻可口,西寧的又不一樣了,或許因為高原海拔的原因,這裡的肉串是用熟羊肉烤的,非常有咬勁兒,完全另種風味。再比如說羊湯。各地的羊湯前期程序幾乎相同,都是用羊骨架長時間慢燉,出濃湯後,因為所加羊肉、配菜以及作料的差別,而催生了橘枳之變。甘肅武威羊湯有名,是用枸杞香菇燉的,羊肉還是塊狀;到了山東單縣,羊肉則切成大片汆制了,肉熟而不爛;山西運城的羊湯裡喜歡放粉條、羊血豆腐和白豆腐,略苦回甜;河南平頂山則在羊湯裡加冬瓜,是另一種鮮美;四川簡陽羊肉湯索性做成火鍋了,羊肉羊雜一鍋燴,撈出蘸海椒或青椒碟子吃……幾乎每一種吃法,當地人都能說出一套理論,核心則是因為加了當地某種特定的作料,「您吃了不會上火」。
好友楊二是桂林人,是個京派涮羊肉愛好者。為此他做過一件事:有年春節回桂林,穿著羽絨衣的他去白塔寺打包了十幾斤羊肉片、若干袋調料和一箱小二鍋頭。而千裡之外的桂林,飯店裡早就支好了桌子,湯鍋已經加了好幾遍水……這些食物經過了若干小時的鐵路顛簸,出現在桂林充滿期待的親友面前的時候,羊肉片已經融化得蔫頭耷腦。穿著跨欄背心的各位急不可待把肉丟進了湯鍋。但不到十分鐘,就有喝著二鍋頭的兄弟說:「再加一份黃燜雞好不好?」顯然,他們覺得北京的羊肉太素,那天的羊肉也剩了大半。
老楊的失敗經歷告訴我們,羊肉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應該和當地的人民結合起來生根開花。就像桂林,也有回民聚居區(白崇禧就是回民),也有非常好的羊肉料理方法:羊肉去毛,帶皮切塊,先用茶油旺火爆炒,再加沙姜、紫蘇、陳皮,文火幹燜,出鍋前加進青蒜、腐乳,用乾鍋待客,蘸蒜蓉辣椒醬吃。這種方法燒制的羊肉濃香多汁,口感筋道,尤其冬天食用,超級下酒啊,幾杯三花酒落肚,我甚至能從中吃出些……甜味來。
美食家殳俏翻譯過一本書,叫《帶著鮭魚去旅行》。作者為了從斯德哥爾摩帶回一條三文魚,恨不得背上冰箱,遭老罪了!而在中國旅行,如果您恰好是個羊肉愛好者的話,只需要帶一副裝羊肉的胃和一根寬容的口條,就夠了。
【徵集】
小麥和水稻在你的家鄉被做成了哪些主食?
留言聊兩句,我們會抽取三位同學送出陳曉卿老師《至味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