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文人相輕。寫詩歌的看不入眼寫小說的,寫小說的看不順眼寫武俠小說的。他們一齊批判:武俠小說就是成人童話。這句話的惡毒,在於罵了武俠小說的同時,也罵了童話。蓋其以為童話是給小孩看的,「童話裡都是騙人的」。他們的潛臺詞是:武俠小說和童話麻醉人的神經,讓人活在虛幻裡,武俠小說要不得!
其他的武俠小說先不論,只說金庸武俠小說,我已敢斷言:金庸武俠小說不是成人童話!因為它是務實的,是給人以啟迪的,是積極向上的!
在開山之作《書劍恩仇錄》中,金庸寫道:紅花會頭目餘魚同單戀文泰來之妻駱冰。鐵膽莊外,餘魚同情不自禁,偷吻駱冰,被駱冰嚴詞拒絕。他深自羞慚,為了贖罪,他幾次三番不顧性命去營救文泰來。在杭州,他勇敢地犧牲自己,於千鈞一髮之際和身撲熄了火藥藥引,使群豪終於救出文泰來,而他自己被嚴重燒傷、毀容。又經過長時間的苦修式的折磨,他才終於頓悟:你既無心我便休!他終於拋下不切實際的念頭,重新擁抱生活,接納了一直苦戀著自己的李沅芷。當他坦然對文泰來說起曾經的荒唐,文泰來微微一笑:「過去你少年人一時糊塗,四哥從來不放在心上。」
這個故事足以讓少男少女在處於單相思時、處於苦戀中時、處於痛不欲生的狀態中時,頓然想起:我總算沒有餘魚同慘!你既無心我便休!放下後,會發現,糾纏不過是執念。而文泰來那微微一笑也令人印象深刻,頗有當年楚莊王絕纓之會的恢弘氣度。這樣的為人處世,是上乘的,是智慧的。
金庸小說告訴年輕人不要苦戀痴戀,同時也告訴他們純真愛情的珍貴。
在《雪山飛狐》中,胡一刀的未婚妻考驗他,財寶和她二者只能選其一。胡一刀選擇了美人,在藏寶洞中留下一篇文字,曉諭世人:「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絕非價值連城的寶藏。」反觀田歸農,為了得到寶藏,玩弄南蘭的感情,結果呢,人財兩空,下場悽慘。金庸就是通過他們的對比,借胡一刀之口,諷喻世人:愛更寶貴,情比金堅。讀過金庸小說的人,對愛情對人生一定會有更全面的認識。
金庸小說中的社會學知識相當豐富,智者讀之,會心而笑,懵懂少年讀之,開卷有益。
在《倚天屠龍記》中,金庸寫道:張君寶本擬投奔襄陽郭靖,路遇一對夫婦。聽婦人不停訓斥男子:「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青菜蘿蔔,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張君寶轉思,自己何嘗不是如那男子一般?於是不再去襄陽,留在武當山潛心研習武學,竟由此而開創出與少林齊名的武當一派。
這是教人自立自強。
在《射鵰英雄傳》中,金庸寫道:黃裳仇家甚多,他不得不躲避起來,他鑽研每個仇人的武功,苦苦思索,等他全部想通破解之道,到江湖上去尋仇,卻發現仇人全也不見了,最後終於找到一個,也幾乎認不出來,當初小姑娘十六七歲,如今已是病榻上六旬嫠婦。原來他獨自躲在深山,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別的什麼也不想,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四十多年。
讀書至此,任何讀者不能無感。有的會感嘆時間流逝,有的會找到「克敵之法」,有的會重新審視仇恨,有的會回望已過人生。昔日,寒山問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黃裳的故事可謂正中其旨。
這是教人寬恕。
在《飛狐外傳》中,胡斐為了問得馬春花的隱情,先激秦耐之出手,比武之時,非但饒秦耐之一臂不斷,還故意腳步踉蹌,裝得打成平手,使他不致在其兄弟前失了面子,保全彼一生令名。秦耐之心悅誠服,以為胡斐要執行賭約詰問隱情了,胡斐卻和他探討武功,言來語往,關係更進一層。秦耐之主動提起話頭,胡斐又先將自己和馬春花的淵源和盤託出。至此,秦耐之完全被胡斐折服,「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秦耐之不僅告知來龍去脈,而且從此成為胡斐的江湖朋友。
這一段故事可圈可點之處甚多,最使人觸動的就是胡斐的為人處世方式:待人以誠、設身處地給人留餘地、將心比心。金庸小說不教人厚黑學,教只教這樣堂堂正正的社會知識。這樣的知識,通過這樣的文字呈現出來,哪個讀者會記不住?這樣的知識,在哪本童話裡又能學習?
金庸小說還樹立起正確的價值觀,引導讀者積極向上,刀光劍影不是為了打打殺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射鵰英雄傳》郭靖語)這是前人所未曾道的。
武功只不過是金庸武俠小說的載體,借而講述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金庸小說中有不勝枚舉的關於愛情、關於社會、關於家國的真實的、有益的、積極的、向上的描述,少年人讀了金庸小說,不會狂妄;中年人讀了金庸小說,不會濫情;老年人讀了金庸小說,不會迷糊。
所以說,金庸武俠小說絕不是成人童話。若是童話,陳家洛就不該把喀絲麗送給乾隆;若是童話,小龍女就不該蒙受侮辱;若是童話,蕭峰絕不會死;若是童話,袁紫衣一定還俗……
若是童話,一切該是圓滿的,而不該有遺憾。
金庸武俠小說的缺憾就在於採用了被主流文化誤解的方式。主流文化可以肯定怪誕的希臘神話,但是不能肯定武俠小說。
難道宙斯的武功不比掃地僧和獨孤求敗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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