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我眼中的北大與港中大

2022-01-06 思想與理想

文 | 陳平原

一個偶然的因素,我成了北大、中大的雙聘教授。半年北京,半年香港,說起來很愜意。

可有一點,必須不斷變換頻道,要不,一不小心就會說漏了嘴。比如,明明是在香港教書,講著講著,會提及北大學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一開始很警惕,有些話到了嘴邊會突然收住或拐彎,因怕聽眾不能接受。

反而是學生們鼓勵我儘管直說,他們願意聽不同的聲音。系裡開教授會,討論棘手問題,系主任有時會問,你在北大碰到類似問題如何處理?

我就結合自身的經歷,簡單談談兩所學校的異同。

「隱身」與「在場」

目前香港各大學的教授中,我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得適應——做得好,各採其長;做不好,各得其短。

香港人的好處之一,看多了風雲變幻、潮起潮落,再刺激的言論,再怪誕的立場,也都願意「洗耳恭聽」——至於是否接受,那是另一回事。有自尊,但不過敏,隨你褒貶抑揚,我自巋然不動。

這種心態,我喜歡。具體到大學裡,就是保證不同立場、不同學養的人都能暢所欲言,但不保證你說了管用。你必須適應各種禮貌性的點頭、鼓掌與遺忘,學會「白說也要說」。雖說香港回歸已經十多年了,但「一國兩制」的設計,以及此前長期的政治與文化隔閡,兩邊不容易「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能做到坦誠相見,已經不錯了。

目前香港各大學的教授中,不少是大陸背景但在歐美大學拿學位或教職後,轉來香港任教的。與這些已經很好地融入香港社會並發揮作用的教授不同,我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得適應——做得好,各採其長;做不好,各得其短。記得我剛被雙聘不久,那時的北大校長許智宏院士還再三叮囑,在香港,要多看看,了解人家大學是怎麼辦的。

博士畢業,留在北大工作,二十五年來,我雖走南闖北,在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英國倫敦大學、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美國哈佛大學以及臺灣大學從事研究或教學,但都是來去匆匆,浮光掠影。我曾半開玩笑說,最喜歡談國外大學如何如何的,多是進修三個月的訪問學者。因為,新鮮感還沒過去,淨往好處想,且覺得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呆久了,你知其然也略知其所以然,了解陽光底下的陰影與黑暗,反而不敢輕易下結論。除了長期工作的燕園,我略有了解的,就只是談論的香港中文大學了。

義大利著名小說家卡爾維諾著《看不見的城市》,第六章描寫出生於威尼斯的馬可·波羅向忽必烈講述自己所知道的或經歷過的城市,汗王不滿足,責備他不該漏了重要的威尼斯。馬可·波羅的答覆是:「我每次描述一個城市,其實都是講威尼斯的事。」威尼斯作為一種底色、一種眼光、一種尺度,深刻影響了馬可·波羅對於世界上無數城市的閱讀與闡釋。同樣道理,我對中大等香港大學的閱讀與闡釋,也深受北大這所題中未有、隱身但在場的大學的影響。

排名的困惑

「大學排名」的影響力急劇提升,成了懸在校長們頭上的一把利劍。明知那些憑藉真假數字堆積起來的排名不太可靠,可誰也不敢置之不理。

上世紀九十年代,原北大校長丁石孫訪問香港,有記者問他北大和中大哪一個更優秀,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我們北大。有中大教授不服氣,投書報紙,歷數兩校的師資、經費、發表論文、辦學條件等,一項項分析,得出的結論是:中大的整體實力在北大之上。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此未經證實的傳說,可謂「振聾發聵」——中大怎麼能跟北大相提並論呢?

九七回歸前後,國人基於愛國主義熱情,迅速普及「香港百科知識」,但主要集中在政治、經濟以及娛樂文化;2004年起,教育部同意香港八所公立大學在內地招收自費生(此前屬於試驗性質,規模很小),極大地激發國人了解香港高等教育的熱情。時至今日,談起港大、中大、科技大,很多內地高中生及其家長,都已經如數家珍了。我本人就不斷碰到類似提問:孩子同時考上了北大和中大,你說該上哪個好?或直截了當追問這兩校的「國際排名」孰高孰低。

七八年前,我曾撰文討論讓所有校長「又愛又恨」的大學排名——那年的泰晤士高等教育排名,把北大推到前所未有的第十七位置,而我則認為,「這個排名所肯定的,不是北大的科研成果,而是中國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參見《大學排名、大學精神與大學故事》,《教育學報》2005年1期)。此後,北大的國際排名逐漸穩定下來,與香港中文大學很接近,處於伯仲之間。

看去年發布的三大排名:泰晤士高等教育全球大學排名,北大排46,中大排124,似乎北大遙遙領先;可根據英國高等教育調查公司QS世界大學排名,中大排40,北大排44,北大又落到後邊;而上海交大世界大學學術排名的情況是:北大、中大以及香港大學、清華大學、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這六所華人地區最好的大學,同列世界第151-200位之間(此榜單中,除前100強外,後面只是分段公布)。

最近十年,「大學排名」的影響力急劇提升,成了懸在校長們頭上的一把利劍。明知那些憑藉真假數字堆積起來的排名不太可靠,可誰也不敢置之不理。因為,對於許多學生家長及公眾來說,這是他們了解學校辦學水平的唯一捷徑。因此,校長們只好採用機會主義策略——排名低時英勇反駁,排名高時積極引用;對外說是無所謂,對內其實很在意;碰到大學者與接待捐款人,排名或隱或現……校長們之所以如此「靈活機動」,就因為你的大學還沒到「無可撼動」的地步,排名高低會影響你的社會聲譽及招生狀況。

很高興中大有志氣,校長稱不積極參與此類排名遊戲,因為:「如果大學的使命是教育學生、創造知識,以改善人類生活的素質,使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同時促進我們的文化和承傳的話,我們便需要在『影響深廣』的科技研究和影響力相對較低的人文學科研究之間維持平衡。」(參見沈祖堯《別讓排名「擠掉」大學首要使命》)此舉說明中大的獨立、自信與成熟,不追風,不造假,不迎合。當然,這與中大目前處於平穩發展期,沒有大風大浪,也不會大起大落,因而前進的步伐可以相對從容些有關。

擇校之艱難

北大與中大,兩所大學的國際排名接近,硬體及師資各有長短,差別不是很大;差異較大的是辦學理念與教學方法,還有就是日後的出路

在我看來,高考前後的考生家長,屬於「不可理喻」的一群——即便是學富五車的大學教授,也都變得嘮嘮叨叨,很不自信;而且,比即將走進考場的孩子還緊張。也難怪,在中國這樣的「學歷社會」,第一學位(本科)確實很重要。

想當初剛恢復高考,我輩只求有學上,才不管你是著名大學還是普通師專。如今的孩子們,東挑西揀,不是名牌大學,寧肯選擇復讀;家庭經濟好的,乾脆遠走高飛,到國外求學去。無可選擇,固然痛苦;選擇太多,照樣也痛苦——甚至更「彷徨無地」。大城市裡的父母,凡有孩子上中學的,最喜歡討論的話題是:到哪裡上大學,以及上什麼樣的大學。

國內大學如何排座次,考生及家長大都心裡有數。若是將就讀美國的、歐洲的、日本的或俄羅斯的大學也作為選項,那可就費心思了。東打聽,西請教,獲得諸多參數後,往往很難取捨。如今有了「赴港求學」這第三條道路,問題就變得更複雜了。好在目前臺灣各大學在大陸招生時,因政治考量而不提供獎學金,對優秀考生吸引力不大;若臺清交(臺灣大學、清華大學、交通大學)等也加入戰局,那就更加讓人糾結了。

考生們用腳投票,不一定在國內(內地)念大學,這一選擇,對中國高等教育是個巨大的衝擊。中國人口多,生源豐富,願走且能走的畢竟是少數;但此舉削弱了北大、清華等名校的「明星效應」,關係實在重大。以往「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國內名校,如今也都坐不住了,正使出渾身解數爭搶好學生。我希望這一「變量」發生鯰魚效應,倒逼積弊叢生的中國高等教育,進入改革通道。

站在中國大陸諸多好大學的立場,如今最迫在眉睫的挑戰,應該是香港各大學的成規模招生(去年大約招收1600人)。暫不說國家大事,就談考生個人該如何選擇。能在香港的好大學獲得高額獎學金、且選到自己喜歡的專業,這樣的機會很難得,應該抓住;但如果是自費(各種費用加起來,念完本科,大約需人民幣50萬),且學校及專業都不怎麼理想,請仔細斟酌。

我同時在北大與中大教書,對這兩所名校的好處與缺陷均有體會,每當被問及如何擇校時,我首先問學生的志向與趣味。兩所大學的國際排名接近,硬體及師資各有長短,差別不是很大;差異較大的是辦學理念與教學方法,還有就是日後的出路:如果希望將來在港工作,當然選擇中大;如果渴望在迅速崛起的內地舞臺上有所作為,則北大更具優勢。

對於已下決心赴港求學的學生,我唯一的建議是:選大學的同時,請考慮專業。香港各大學有「最佳專業」評選,類似我們的一級學科評估,大致可信。我所熟悉的香港中文大學共擁有17個「最佳專業」,居香港各大學之首;而中大文學院各學系中,被評為「最佳專業」的是:人類學/人文科學、中國語文及文學、中文教育、英國語文、歷史、哲學/宗教。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文章原刊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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