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要講的題目是《翻譯之我見——從翻譯約翰生作品系列說起》。假定大家要先知道約翰生是誰和為何要翻譯他的作品?這裡有必要先作個簡要自我回答。
約翰生(有人譯詹森,生於1709,死於1784,終年75歲)是英國十八世紀傑出大文人,睿智作家,文壇領袖。他博覽群書,記憶過人,考入大學,終因家境窮困而輟學於牛津大學法律系,無選擇地賣文為生,開始他的文學生涯。他先是嘗試詩歌(包括拉丁文)、劇本、散文、小說、雜文,其間是編英文詞典,後來校對整理莎士比亞全集,撰寫52位詩人評傳。
他生前因以一人之力而編撰一本兩卷大部頭的英文詞典而聞名,人稱「詞典人」。這是「一部追溯詞源和採擷最優秀作家文章例句闡述不同詞義的詞典」(幾年前見網上說臺灣作家李敖已接受商家贊助去編類似這樣一部中文辭典)。說約翰生是第一個編詞典人不確切,而說他是第一個全面用文學作家作品例句去解釋英語詞義詞源的人才是恰當的。
約翰生的散文《漫步者》《冒險者》《懶散者》和小說《幸福谷》(又譯拉塞拉斯王子或阿比西尼亞王子的故事)在其在世時也很有名。他建立文學俱樂部,晚年更以談話幽默風趣睿智而為人稱道。至此,他若不是最偉大詩人,他的文學創造建樹都足以使其英名傳世。
巧合的是,一位律師兼記者文學家鮑斯維爾,在約翰生死後七年,出版《約翰生傳》。按年份詳實記錄約翰生的生平起居寫作活動,尤其描述栩栩如生的日常談話,創造了一位大智者大談話家形象。
影響所致,不少人只讀這部傳記,只知其能「說」不能「寫」或「說」比「寫」好。從此三百年來(2009年為約翰生誕辰300周年),人們圍繞「文人作家」還是「民間藝人」亦或「大作家」還是「談話家」 展開無數有趣的爭論,「合二為一」成為今人全面學習理解認識他的共識。這裡已涉及翻譯工作之「理解」「詮釋」「認證」文本的問題。若承認這些爭論探討都是必要的,那麼幾乎完全正確的「文本」不存在,如同我們對孔子老莊諸子理解是一樣見仁見智。
我這近十年翻譯約翰生系列作品五本,其中有鮑斯維爾《約翰生傳》(2005,節譯本),其他為約翰生作品,小說《幸福谷》(2006);《人的局限性:約翰 生作品集》(2009)《驚世之旅:蘇格蘭高地旅行記》(2011);《傳記奇葩:薩維奇評傳和考利評傳》(2013),均為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應強調,我不是最早翻譯「傳」翻譯「小說」的譯者。在1949年以前或在2000年前後都有其他中文譯本,我比前人只不過更多在系統介紹約翰生方面,提供以前未有而略為集中的「作品集」「旅行記」和「評傳」。翻譯為記憶,是我學習和研究的資料。
這個翻譯是讀書傳統的承續。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我們有讀約翰生書的學習傳統。如現代文學人們耳熟能詳的大作家林語堂、梁實秋、錢鍾書、楊絳、朱東潤都是約翰生文本直接閱讀者和「間接翻譯者」。南京大學範存忠教授更是約翰生專門研究家。如此直接與世界接壤的學習交流的良好生態,經過49革命後竟然一消失就半個世紀幾代人。
幾代學人可以無知其名。2009年約翰生誕辰300周年,牛津大學召開約翰生國際學術討論會,國內高校無一代表參加,如同25年前(1984年約翰生去世 200周年)情形一樣,無大改觀。記得當時在國內,惟見範存忠先生在其大學裡響應,整理發表他過去在倫敦英文演講稿《約翰生與中國》,紀念約翰生逝世200周年。
我當時年青無知又感慨,寫信問了幾個問題。範先生很快給予答覆,說我們不學約翰生是「以前學習蘇聯的影響」。我後來探索體會,約翰生有兩個致命傷:一是「反對革命」(保守反動);一是「信仰宗教」,這也是其無法被繼續宣傳翻譯接受的根本原因。範老「文革」後獲得新生,對我這類「文革」成長學生「無知」一定感慨良多。 我們「知」其所處環境,可以不再追問這些前輩老先生為何不教約翰生。
現在全球一體化,中國與世界接軌。據我觀察,現在學習約翰生在其母國也式微,中小學不讀其書,大學也不普及,僅是不熱鬧的十八世紀文學的一個「冷門」。讀其書的西方人也覺得此現象「滑稽」,而我們不學不介紹約翰生,卻找到充足的理由和自信。儘管這裡依然有西方「暫時忽視」與我們不情願對過去讀書史的「承續重視」的區別。
當約翰生繼續被忽視「遺漏」時,加深我「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談」感慨。2012年七八月得知,上海世紀出版集團旗下譯文出版社首次推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詩人託斯艾略特的五卷本集。然而,其書竟沒有收其《批評家和詩人約翰生》。這篇重要論文的缺失,讓我思想觸電,難以言說。也許他們是對的,選擇題正確,約翰生不那麼重要。這樣說來,翻譯約翰生只是我個人喜愛,而非時代需要,儘管如此,從艾略特是重要大家,我也要做些辯解。
因為如果讀《艾略特傳》(Peter Ackroyd,1984),了解他晚年為BBC廣播電臺開出個人喜歡詩歌裡有約翰生的《悼念羅伯特利弗特醫生》,知道他在最後日子給其年輕太太讀的書有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就不應忽視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任何重要資料。因為學習了解研究艾略特,理應知其興趣之喜好、修養之來歷和思想之淵源。
這裡又涉及到翻譯如何選擇和如何「與時俱進」的問題。比較「有無」與「準確」「正確」,我自覺「有」應在先,「拿來主義」在先。不過,話分兩頭說。記得從前聽演講。老師說,馬恩列斯在1949年後有非常到位且全面「準確」的翻譯,可早已失去其早年零碎片語不「準確」的星火燎原般的影響作用。當然,也許正是這些不「準確」翻譯,導致我們犯了不少革命的「錯誤」。這樣說,寧可「無」也不必「有」。
上面「簡單回答」已不簡要。現在回到「翻譯之我見」正題。改革開放後,特別近三十年,我們都看到經濟文化各方面的大躍進。事實上我們不但接軌而且還在領跑。
當今我們是翻譯大國。每年出版數以十萬計的翻譯書,讓我們驕傲、自豪, 在一般說「幾乎把世界上所有著名的文學著作都翻譯成了中文」的基礎上,還可特別地說,幾乎所有時髦暢銷廣告最多的任何作品都可以同步出版。一比較「外國文 學翻譯成中文」(泛指「英譯中」),「中國文學翻譯成外國文字」(「中譯英」)有巨大的差別,用「幾乎沒有」太誇張,而「少得可憐」實不虛言。
若承認「中國文學翻譯歷史」(指「英譯中」)僅有一百多年,而且中間經戰亂戰後橫斷幾十年,這個時間不算長。就人口均攤,數量並不大。比較英國,其「伊莉莎白時代」(1558—1603),依據梁實秋解讀,這是個全面翻譯外國文學的時代。當時英國全國人口約五百萬,倫敦不過二十萬。緊接文藝復興之後的「翻譯」熱,英國人從此「拓寬閱讀範圍」並「刺激想像」。梁在其《英國文學史》所列舉《蒙田文集》十本翻譯書,幾成後來莎士比亞和培根的精神食糧。
英國此時期翻譯應是「間接轉譯」,把故事「英國化」,很接近於清末林紓小說翻譯類,「準確」無多,「生動」有餘。雖魚龍混珠,可書市繁榮。最後集體效力,費七年功夫搞出個國王哲姆斯本《聖經》(1611)。同時,也似乎結束了這個大翻譯的繁榮歲月,且一去不復返。好比剛才提到我們有馬列精譯書出版,其影響力 包括其他書翻譯便不再有迫切需要那般。英國從此「被譯書」多過「翻譯書」。不過,繼義大利利瑪竇(1552—1610)後,英國有理雅各布布(1815— 1897)和李約瑟(1900—1995)為代表漢學家繼續對中國古典文化進行全面梳理翻譯介紹。我們至今還缺少這樣對西方古典文化書籍全面梳理翻譯的介 紹。
同類比較。中國翻譯外國文學這塊,「中譯英」,現在還不能說多到成災,因為在不少翻譯介紹方面。實未能全部「拿來主義」,大國還缺乏伊莉莎白女王堅持其座右銘「我了解,我緘默」的容人之量,精神層面、靈魂深處、思想交流仍有人為黨派主義障礙,導致翻譯成斷章取義的「為我所用」,無信可言。
就是細節細緻具體介紹方面,還有許多要做、要補過,如前提到《艾略特文集》還不是個「全集」,鮑斯維爾《約翰生傳》至今缺少一個全譯本,而「約翰生全集」根本沒有。上面提到「幾乎所有」的說法無疑要打大折扣,「自豪」應謙虛些。
任重道遠。我們面對海量的翻譯形勢,應繼續「了解」「緘默」,無須「棒殺」「捧殺」。不應僅為跟從「大好形勢」而直接把「英譯中」拋開而只給「中譯英」讓路。因為我們現今還是一個學習大國,有漫長路要走,牢記「驕傲使人落後」。況且,這是無止境的事業。
譯事難。「一名之立,旬日踟躕。」嚴復如此,何論他人。即使後來牛津和劍橋集全國專家費25年時間搞出《聖經》新英譯本,在梁實秋看來,古老欽定本還是有其 「特點」。繼續從廣度和深度出版「外國文學翻譯」,搞「英譯中」「輸入」,沒有理由止步。這是對翻譯「英譯中」的個人看法。
我沒有忘記,這次會議的主題是「中譯英」,如何讓更多莫言、高行健成為澳洲人世界人的手中讀物。這是雙向選擇,要兩廂情願,光靠推銷、打廣告不成。「輸出」關鍵要原創,要靠內需拉動「輸入」。需要才是內需的動力。中國文學成功地走出國門,歸功於翻譯不錯,當下更歸功於世界各國關注了解中國的內需要。
見評論說,莫言允許或不介意翻譯者如何將其作品「本國化」,是其成功一大因素。這種不「準確」而適合本土化的再創作,常是一些懂或不識外文的大作家不能容忍或翻譯大家所忌諱的。莫言對此「緘默」「默存」。在翻譯上,莫言的「莫言」容人,成就莫言。
「詩無達詁」。譯文同樣。「他人異解,並行不悖」。翻譯不外意譯和直譯兩途,或在此基礎上側重一方的加重減輕。在某種意義上說,幾乎沒有百分之百的「直譯」。 如果說我認可「翻譯」即是創作「本國化」的作品(涉及意譯),我自己更覺得魯迅所說「硬譯」(涉及直譯)有其道理。這要求,死讀真去讀懂原文,一是文字對文字硬消化來解釋原文,一是把沒有的詞給生硬造出來,寫出基本能讀懂的文字。外來「新詞」,只要說多、見多,也就自然成 「達人」(Talent,genius)的本國話語。若一開始就是化得很開的「意譯」,我們不會因此增加什麼新詞包括新比喻、新思維、新語境、新思想、新民風。
因為翻譯既有且要「直譯」,所以「譯文」總是最早被淘汰的語言。二三年、十來年就要或必有新譯本取而代之,以便適應與時俱進的普通讀者。翻譯從來就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如約翰生說編詞典是不受工傷的苦力。
還就直譯與意譯講具體點,我們日常聽不到外國人說「成語」,可中文(譯中)沒有成語是糟糕到連小學生都不如的文字。如何翻譯外國特有形象比喻的「喻體」(喻像)?
「直譯」予以保留應鼓勵,可以因此而出現本國沒有的新詞比喻、新鮮語境;再說,不直接用中文現有成語譯,而是讓人直接感受或聯想到中文有「成語」說法,這是一個化境。可很多時候,只有直接譯寫出來,讀者才能知道,因為讀者無耐心,也不情願去費心,猜讀這是個什麼中文「成語謎底」。況且還有意義相近的不同成語來表達;若把「謎底」能用括號括出來不失其文韻,可又不成中文書寫體統。
比方, a piece of cake, 「容易」「簡單」(easy),中文有現成語「小菜一碟」。可「蛋糕」這個「喻像」沒有在中文裡出現,這個「意象」失去很有些遺憾。若說「像做塊蛋糕那樣簡單」容易,又讓中國人看不習慣,蛋糕多貴呀,烤箱沒有,不容易做。
這是「意譯」與「直譯」互相轉化繼續值得摸索的技巧。我雖嘗試翻譯卻並未做好,不能如同看我們墨爾本中文翻譯家、英文作家歐陽昱寫《譯心雕蟲》 那樣啟迪思路。今天這個有些過於宏觀之「我見」,供大家思考。謝謝!
(摘編自澳洲網http://www.au123.com/ 文: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