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競昊(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主題:我們了解自己嗎?——從幾本西方漢學作品談起
時間:2014年7月5日
主辦:上海新華書店(靜安店)、蔚秀報告廳
【編者按】 我們了解自己嗎?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文化,我們的人性……
文化與人性有一個遺產是「十七年」,文革以前的17年,李澤厚先生有個評論:那時候,有兩種思想,一種思想是革命思想,就是意識形態,另外一種思想是民族主義,提倡民族文化尤其是俗文化。
我本人是非常喜歡看文革以前的電影的,我覺得每一部電影都是經典,當然有非常強的意識形態的話語,我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2007年在密西西比大學教書的時候,我開的一門課叫「歷史視野中的中國與西方」,大概18周吧,我放電影就放了16周。每個禮拜大家Meeting兩次,第一次是看電影,第二次是討論電影和討論閱讀材料。我就從《烏鴉與麻雀》、《馬路天使》開始放的,然後是解放後到文革前拍的電影,再就是文革後新時期的電影,像《活著》、《藍風箏》(「藍風箏」到現在還沒解禁),到《霸王別姬》都看。看完了以後,我做了個調查,我說咱們看了這十五六部電影,哪一部電影你覺得最好,對你印象最深?有人喜歡《活著》,有人喜歡《阿詩瑪》。有五六個人,是最多數的一組選擇了喜歡1959年拍的《林家鋪子》。
學生為什麼覺得這個電影好?後來我和他們討論總結了兩條,一個是這個電影多多少少反映了一點人性。另外這個電影的演員、導演、編劇儘管不像現在是什麼碩士、博士,但他們舉手投足都有文化。他們是在一個有文化的環境長大的、成長的、做事的,即便到了解放以後,到了五十年代,他們的舊文化還有。
後來看李安的《臥虎藏龍》,他拍出了東方文化之美。因為李安就是在一個中華文化的環境長大的。他爸爸是外省人,跟著國民黨去臺灣,是臺南一中的校長。
文化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所以「十七年」,文革以前那時候還有文化。但是文化大革命把中國的文化徹底摧毀了,把中國人的道德底線徹底摧毀了。
1990年代中期我離開中國,14年之後回國。我才知道,換一個空間看你的母國,會發現角度變了。魯迅說「學歷史的人再看現實叫隔岸觀火」。你在火中間,你看不見火,你被火給燒了,你隔岸反而看得分明。
回到國內,我真是又體會到了義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那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
比方說,1989年以後,開始在美國,後來到了中國,有一個討論「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中國形成沒形成一個市民社會?改革開放十多年,中國的中產階級怎麼樣?我們知道,中產階級在世界歷史上是一個社會追求民主自由和維繫社會穩定的象徵。中國的中產階級怎麼樣?在1990年代出現了一個大討論,一直討論到中國晚清,中國近現代甚至上溯到了明清的時候,中國有沒有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和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所以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我們在寫歷史,我現在寫的歷史和清人寫的歷史都不一樣,換句話說,我們覺得許多古代的東西實際上是現代的東西。
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現在我開始切入正題。我想說的第一本書叫《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作者是我在美國的第一位導師孫隆基先生,這本書1983年在香港出版。我們知道在上世紀80年代有一個文化熱,這與當時所謂的信仰危機有關係。《中國青年報》還是《中國青年雜誌》有一個討論叫「人生的價值在哪裡」,刊登了一位讀者潘曉的文章,叫「人生的路啊,怎麼越走越窄?」。這是當時一場非常大的討論,後來直接帶動了理論界的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爭鳴,後來一直到中共中央反擊,反擊資產階級自由化。
在當時,鄧麗君的歌都被當成靡靡之音。這個時期文化熱直接促進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主要是上海搞的,最後北京定音,鄧小平說我們要搞政治體制改革,當然有沒有改下去,大家都知道。這時候,海外的聲音,無論是俗文化還是在理論界都給我們衝擊,其中有幾個,像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還有李敖的《獨白下的傳統》。但是真正從理論上批判、從根上批判傳統文化的是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這本書其中有一點的影響,我們開始從文化上來探討中國文化社會、中國民族性或者說劣根性。那麼這就導致了在中國大陸意識形態佔統治地位的唯物史觀的危機。所以這是第一本書我要推薦的。另外,孫隆基有本新書叫《歷史學家的經線》的論文集。他在美國呆了很多年,對美國當代文化有研究。他在一次講座中說,有兩個美國,一個美國是基督教的美國,還有一個美國是好萊塢的美國。孫隆基先生是學貫中西,他今年9、10月份要出一本書叫《世界史新論》。以前往往是在香港和臺灣先出,然後是大陸,這次是在大陸先出。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第二本書是《萬曆十五年》,幾乎每個歷史系的學生都讀過這本書。他是寫1587年,「沒有重要性的一年」。大家知道我們寫歷史,一般歷史越殘酷,歷史學家越興奮,你看歷史學家對什麼感興趣:屠殺、起義、洪水、災難、疾病、大動蕩、戰爭,這都是歷史學家喜歡的,但是人類生活不喜歡這個。所以黃仁宇先生專門寫了這一年,風平浪靜,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黃仁宇先生本三十好幾歲到美國重讀大學,重讀歷史學,從一年級讀,後來一直讀到博士,讀完博士大概四十五、六歲。他寫了幾本書,大器晚成。中國大陸1983年出版了他這本書,出版以後,我們突然發現,歷史可以這麼寫。歷史可以講故事,歷史不只是如我們所寫的,比如我們談明朝洪武皇帝,一定從元末明初農民戰爭講起,然後朱元璋鏟滅群雄,然後建國、實行中央集權主義專制,然後取消宰相制,宮廷恐怖政治……但歷史讓黃先生寫活了,他寫了幾個人物,這一年和這一年前後的幾個人物,把明代歷史,甚或中國歷史的長河截取一個切面進行解剖,而且是用講故事的形式。
談到皇帝,我想到一個問題。今天西藏變成中國一部分,感謝誰?要感謝康熙皇帝,臺灣變成中國的一部分,也是康熙皇帝把臺灣納入了中國版圖,成為福建省的一個府。漢朝只在西域有幾個綠洲,所謂的都護府。中國版圖確確實實是滿洲人給我們奠定的,我們的明朝比現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還小得多。
《萬曆十五年》非常易讀,讀起來就像故事一樣,萬曆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明代的皇帝都很懶,萬曆皇帝幾十年不上朝,有時候找一些寵臣在後宮公開談論性。中國也有改革家張居正,張居正改革為什麼比王安石要成功?為什麼海瑞越批評皇帝名聲越大,皇帝拿他也沒辦法,他把棺材都抬出來了。為什麼戚繼光比俞大猷成功?俞大猷的才氣要高於戚繼光,但是戚繼光實幹,拼倭寇(但是倭寇也都是以中國人為主)可以,後來防蒙古人也可以。作者把晚明社會納入到世界視野內,從世界來看晚明,給我們很多啟示。
平日教學,還有搞講座,學生總愛問一個問題:中國下一步會怎麼樣?歷史學家對中國真的很難說,我們不知道中國怎麼發展,中國發展好像常常是非邏輯的。歷史充滿偶然性,讓我們覺得有的時候歷史有點不符合邏輯似的。所以歷史不是A到B到C,不像數學那樣。黃仁宇的幾本書,像《中國大歷史》、《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寫得都不錯。中國下一步怎麼走?黃仁宇都試圖回答這種問題。
卜正民:《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第三本書,這是我在大洋對岸最後一個導師卜正民(Timothy Brook) 寫的書,英文名叫《Confusions of Pleasure》。這本書也是寫晚明的,晚明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國外不少學者對晚明很感興趣。
這裡我想說的是什麼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最精深的是什麼?是宋以來的文明,江南是中國文化的精粹。在晚明的士紳圈子裡,比方說你是土豪,你起碼在三代以後才有資格和我說話,我家是士族,我家出名媛,貴族要三代培養。所以無論元人把宋人打敗的時候,還是清人把明人打敗的時候,江南人是抵抗最厲害的。為什麼?中國文化中心在江南,而且武人多投降,文人多堅持。
要看什麼是明代文化,我推薦大家看一看《縱樂的困惑》。他的寫作手法很有意思,他用了好多隱喻、符號。他寫了印刷文化,他從南京城牆上的一塊磚談起,他從一些藝術品來談,從婦女的頭飾來談。這本書為什麼叫《縱樂的困惑》?他寫晚明的士大夫,白天在官場上,在商場上,因為每個人都在追求快樂,農民工也在吃喝嫖賭。中國古代有特定的例律,比方說舉賢要避親,我們現在是舉賢不避親。
史景遷:《中國的皇帝》我推崇史景遷的《中國的皇帝》。中國的皇帝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封建暴君」?你讀讀歷史,中國的皇帝多數是中規中矩的統治者,很少暴君。尤其清代的皇帝,沒有一個王朝像清代的皇帝這麼勤奮,這麼勤勉。曾國藩說,沒有一個王朝的皇帝,大臣當天上的奏章,當天就批閱的,只有清代的皇帝做到了。
中國的「封建」在西周,西周社會和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結構很相似,也和日本後來的幕府時期很相似。中國是個帝制的社會,是個中央集權的社會,而封建是個分權的社會。好多西方人士說中國古代是開明專制,中國實行了當時世界上最好的制度——科舉制,每個人都有權利讀書。哪怕窮孩子他也可以在大家族的支持下讀書,比方說林則徐。林則徐的家窮,但是林家這個大家族覺得他聰明就可以讓他讀書。在現代民主社會興起前,可以說中國建立了世界上最好的國家政體,就是文官官僚政治。
《中國的皇帝》是以康熙皇帝自言自語來寫的。誰是康熙?十年前我在多倫多聽到有人唱歌「向天再借五百年」,然後下面有人議論:「那不是康熙皇帝,那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康熙皇帝是個什麼人?是個非常小心翼翼、有血有肉有情的人,把老百姓的小事當成國家大事來處理的人。雖然時常躊躇、猶豫,舉步維艱,但一旦下定了決心就要做到,一心一意為國家,當然為他的國家,也是為人民的國家。所以他說希望做一個聖君,儒家標準的皇帝。
孔飛力:《叫魂:1768年的中國妖術大恐慌》第五本書,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的《叫魂》。他是費正清學生這一代,五、六十年代培養出來的 「三傑」之一。耶魯大學的史景遷、哈佛的孔飛力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魏斐德(F.J.Wakeman)被公認為是最好的三位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大師。孔飛力是費正清的接班人。他20年寫一本書《叫魂》,英文名叫「Soul stealer 」。他圍繞著乾隆年間一個妖術,就是睡覺的時候,辮子被人割了,魂就被盜走了。這個事件一直驚動了皇帝,那肯定是假的,辮子斷了不可能魂就被盜走了。
歷史有兩個寫法,一個是小中見大、小題大做,還有一個是大題小做、大中見小。孔飛力最經典的其實是他第一本書。我給我的學生講,如果只讀一本研究中國歷史的書,那就讀孔飛力的成名作,也就是他博士論文改編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我們要談太平天國會怎麼談,肯定是地主和農民的矛盾,五口通商以來各種各樣的矛盾,客家與主家的矛盾,洪秀全拿到了《勸世良言》那個小冊子,然後他是個失意者,科場失敗,然後做了個夢,怎樣怎樣……孔飛力怎麼寫?他著重談叛亂的敵人,談中國的民兵,因為太平天國不是正規軍鎮壓的,不是八旗,不是綠營,是民兵,是湘軍和淮軍鎮壓的,所以他談民兵的淵源及其演變。而且這本書像一個方程式一樣,一步步展開。開頭從一個小地方怎麼抵制太平軍,從縣到州,後來到省,等到跨省的時候,一個全國聲望的領軍曾國藩就出來了。
安東籬:《說揚州:1550-1850年的一座中國城市》最後一本書——《說揚州》。安東籬(Antonia Finnane)女士這本《說揚州》是新文化史的作品。新文化史是寫文化的嗎?不是,新文化史是一種視野,通過這個視野來展現整體歷史。她說什麼?一個地方,「從明到清」、「城市與腹地」、「揚城」、「徽城」,她實際上寫揚州的傳記,說揚州的故事。這是當今史學界一個新的歷史手法,叫新文化史,寫得棒極了。讀起來就像散文一樣,但它的結構、分析都在裡面。同樣一個揚州還有另外一個寫法,梅爾清(Tobie Meyer-Fong)的《清初揚州文化》。作者是美國人,她寫了幾個景點,紅橋、文選樓、平山堂、天寧寺。她通過這四個景點,也是從文化的視野來闡釋從明到清的歷史,寫得也很棒。所以同樣一個揚州有不同的寫法,都是通過講故事的不同手法來解釋過往的人類故事。
我的學生問我,上課的時候怎麼全是介紹外國人寫中國的書?我就講:「中國人寫的好書也行,關鍵很少啊,或者沒有啊!」到現在我都沒有寫書的衝動,為什麼呢?我們哪怕再好的出版社,出三、五萬人民幣就可以出版,兩、三個月的工資就可以買一本書出。但外國人寫的書除了像史景遷以外,多數這種厚重的著作都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寫的,而且他們訓練又好。我就給我學生講,要想讓自己的學術做得好,一定要讀好書,讀不平庸的書。
(錄音整理:宋志森)《新階級》
《馬克思與第三世界》
《中國官僚政治研究》
《顧準文集》
《遇羅克遺作與回憶》
《在美國發現歷史》
《我的1957》
《夾邊溝》系列
《一滴淚》
《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動物莊園》
《1984》
(以下為文獻片)《一寸山河一寸血》
《我的抗戰》
《尋找林昭的靈魂》
《我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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