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丹
我是南方人,對故鄉的食物有一種頑固的依賴性。這一點,在20歲以前,我是渾然不覺的——那時,也沒有異鄉的食物有幸進入我的味蕾。
故鄉在湘西南綿延起伏的紅丘陵,氣候潮溼黏人,冬天寒徹骨髓,只能燒火取暖;夏天炎熱難耐,稍一走動,便會全身黏糊糊的不舒服。辣椒,自然成了人們驅寒健胃、做菜下飯的重要食材。
故鄉的食物尤以辛辣為主,「無辣不成菜」「無辣不盡歡」是鮮明特色。煙燻火燎之下,辣椒便漸漸浸入了我的骨髓,在我的味蕾留下不可泯滅的記憶。
讀大學的第一個暑假,從未出過遠門的我興致盎然地去了一趟廈門,投奔被我死乞白賴阻留在廈大、同一年考上大學卻有家不能回的弟弟,只為了卻我心中蟄伏已久的一個念想:坐一趟魂牽夢縈的火車,看一回燈紅酒綠的大城市。
揣著父母給的500元「巨款」,背著一個松垮垮的牛仔包,抱著一箱沉甸甸的餅乾,我一路精打細算地啃餅乾到了江西鷹潭。在鷹潭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蜷縮了一晚,第二天早晨我踏上了開往福建的火車。鄰座的男子一直心無旁騖地在啃雞腿,有滋有味地撕著白生生的雞肉往嘴裡送。也許是早上剛吃了餅乾的緣故,我望著那慘白得瘮人、早已失去水分的雞肉,竟然沒有一丁點兒因羨慕而引起的食慾。
服務員推著冒熱氣的餐車穿過車廂,沒睡醒似的朝兩邊例行公事地吆喝。鄰座的男子鼓著塞滿雞肉的腮幫,意猶未盡地兩眼放光,嘴裡嘟囔著叫住了服務員:「一份……辣椒炒肉……盒飯……」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胃裡一陣痙攣,舌齒間不由自主地生出津液來。餅乾的味道在漸漸消退,故鄉食物的味道在慢慢甦醒,不可遏止地迅速佔據了我的味蕾……
大學畢業後的夏天,我分配到家鄉一個三線工廠的子弟學校。為給即將進入初三的孩子們補課,我提前來到了工廠報到,暫住在山上的廠招待所。
每天,天南地北操著各地方言的客人在招待所進進出出。我的隔壁住著一位來自青島的山東大漢,國字臉,身材魁梧,個子高出我大半個腦袋,我需要費勁才能仰視他那張黝黑的面孔。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悉,他親切地叫我小林,我熱情地喊他大李。
大李是替自己的工廠來催貨的,已在招待所住了半個多月。每到餐廳吃飯時間,大李便顯得憂心忡忡,皺著眉頭盯著眼前奼紫嫣紅的菜餚,嘬著嘴巴吸著涼氣地逡巡不敢下筷。
一天中午,大李實在忍不住了,拉著我跑去餐廳的後廚找師傅商量:「能不能給我單獨做個菜?我給你另算加工費。」
師傅笑眯眯地操著一口「湘普」反問他:「哪樣個炒法?」
大李心有餘悸地望著大鍋,小心翼翼地向師傅建議:「不放辣椒就行……」
師傅悲天憫人地瞅了一眼大李,十分爽快地抄起了鍋鏟。
一會兒,師傅端上來一盤清淡的韭菜炒雞蛋,守在一邊一臉期待地望著大李品嘗。大李食慾大開地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細嚼慢咽起來。突然,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狗似的,大李猛地躥起身來,朝著師傅直吐舌頭:「辣、辣……」
師傅十分同情地搖了搖腦殼,無可奈何地對大李說:「沒法子,我都刷了兩遍鍋了,只怕辣椒都浸到鍋裡了。要不,我借你一個電爐與新鍋,你回房間自己慢慢做吧……」
當天下午,大李竟真的跑去山下的農貿市場,興衝衝地買來一條鮮魚與一堆其他食材,一個人在房間裡不亦樂乎地忙活起來。
我上完課回來,大李非拽著我與他共進晚餐。我一瞅桌上清湯寡水的豆腐燉魚,上面浮著幾片蔫不拉嘰的蔥花、薑片,捏在手裡的筷子怎麼也舉不起來。大李卻咬一口蔥,夾一口魚,嚼一口饅頭,津津有味地吃得額頭冒汗,一臉的酣暢淋漓。
後來,我不安分地改行做了業務,像大李一樣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品嘗了南北各地風格迥異的菜餚,念念不忘的還是家鄉的食物。那熟悉的味道,在陌生的環境裡,在日益麻木的味蕾深處,執著、頑強地蔓延、擴散,情不自禁地讓人舌齒生津,滿嘴溢香。
故鄉的味道,是我心中的一份辣椒炒肉,是大李面前的一碗豆腐燉魚。人在異鄉呆的時間越長,它的味道就越濃鬱。故鄉,早已隱在它的味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