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編輯 | 黃月1
1799年,英國管風琴家奧古斯都·科曼設計過一幅被認為是美德和完美化身的「太陽銅版畫」,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1685-1750)處於太陽的中心,其他德國作曲家作為「射線」圍繞著他。據說海頓並沒有發表異議,他認可巴赫是太陽的中心,是「一切真正音樂智慧的源頭」。後世的作曲家勃拉姆斯也說:「研究巴赫,你將在那裡找到一切!」
奧古斯都·科曼的Sun of Composers,巴赫位於中心位置
J.S.巴赫出生於新教宗教氛圍極為濃重的艾森納赫,他的一生除了在魏瑪宮廷、克滕宮廷、萊比錫等地輾轉謀生,養活二十個孩子,就是寫作音樂。他的創作涉及了巴洛克時期的大多數音樂體裁,作品浩如煙海,在音樂史上能夠和他的作品數量相提並論的寥寥無幾。德國音樂學院施米德爾·沃爾夫岡1950年在萊比錫編纂出版了「巴赫作品目錄」(BWV,即德文Bach-Werke-Verzeichmls的頭3個字母),如今,加上新發現的作品,這個數字已經排到了BWV1128。這意味著,不要說演奏,就算只是全部聽一遍巴赫的作品,都堪稱一項宏偉工程。
巴赫是歷代著名作曲家崇拜和學習的榜樣。雖然不少學習樂器的人被巴赫的作品折磨得夠嗆,卻也不得不承認其寧靜嚴謹、純潔虔誠的魅力。他的許多作品都有著至高無上的名聲——人們把《平均律鍵盤曲集》比喻為舊約聖經;把《馬太受難曲》稱為「現存宗教音樂的頂峰」;《布蘭登堡協奏曲》被華格納稱為「一切音樂中最驚人的奇蹟」……那麼,這位「西方音樂之父」自己怎麼說?他這樣講述自己的成績:「誰如果像我這樣下一番苦功,他也會達到同樣的境地。」
今天,宮廷樂長、管風琴大師巴赫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在巴赫逝世270周年之際,這篇書單試圖從不同的視角——指揮家約翰·艾略特·加德納、管風琴演奏者阿爾伯特·施韋澤和馬慧元、鋼琴家格倫·古爾德,以及普通音樂愛好者、歷史愛好者,甚至認知科學研究者等各種不同專業背景的巴赫愛好者那裡,了解這位在音樂史上如同太陽一般處於中心、永遠難以被忽視的偉大人物。
指揮家筆下的巴赫
在兩幅重要的巴赫畫像的陪伴下,約翰·艾略特·加德納度過了戰火紛飛的童年,他每晚爬上樓梯睡覺,都會迎上這位樂長的注視。就這樣,加德納長大後成為了指揮家,且一生都在研究巴赫及其作品。
《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英] 約翰·艾略特·加德納 著 王雋妮 譯藝文志eons|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5
在加德納筆下,巴赫的性格就像你我身邊的普通人——脾氣不好,不善社交,畏懼除了討論音樂以外的任何論戰。在「無可救藥的樂長」一章當中,他描寫了巴赫在整個職業生涯中與僱主之間的摩擦。巴赫一心一意想要提高音樂水準,建立良好的音樂制度,不過現實總讓這位藝術家大失所望。他一方面總是想要「為了上帝的榮耀,同時為了造福他人」認真完成工作,另一方面也不得不面對「持續的煩惱、嫉妒和迫害」。但不論境遇如何,他總是給自己布置艱巨任務,讓自己的作品熠熠生輝,遠遠超出了那些契約和聽眾的要求和應得的水準。在作者看來,巴赫在作曲上奮鬥終生,是擁有「完美的習慣」的音樂家典範,同時他的個人脾氣也有著複雜性和矛盾之處。貫穿本書始終的,是對巴赫個性和創造力之間相互作用的探討,對完美和不完美如何在巴赫生命當中共存的追尋。
《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分為十四個章節,「十四條輪輻,全部連接到同一個核心——作為人和音樂家的巴赫。」作者從不同的主題探索了巴赫性格的不同側面,普通讀者從中也可以感受到巴赫不再是一個蒼白的符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更加專業的讀者則可以從加德納本人作為音樂家和指揮家的視角,感受和理解他的個人特質如何從音樂當中浮現出來,成為在康塔塔(本書重點)、經文歌、受難曲、彌撒曲等作品裡展現出來的銳利輪廓、奧妙和聲、樂章中的流動性和潛在的韻律。
管風琴演奏者眼中的巴赫
巴赫的職業是教堂管風琴師,他在生前也憑藉管風琴演奏而聞名於世,且他的管風琴作品比別的任何一類作品都要多。因此,要理解巴赫,少不了管風琴演奏者的視角,管風琴演奏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爾伯特·施韋澤的《論巴赫》就是一例。施韋澤的人生堪稱傳奇,他正是靠著演奏巴赫作品的演奏會的收入,在加彭創辦了蘭巴雷內麻風病院,耗費幾十年時間為當地人民治病,而最終獲得了諾獎。
《論巴赫》[德] 阿爾伯特·施韋澤 著 何源 陳廣琛 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9月
《論巴赫》的初稿使用當時流行的華格納的理論,還原了巴赫的音樂邏輯與語言之間的緊密關係,循著眾讚歌的歌詞,得到理解巴赫的鑰匙。在後來增補時,這本書的內容又囊括了作曲家的生平史實研究、各類作品的創作過程、演出方法、接受史、樂器要求等,並對演奏方式提出了細緻的建議,涵蓋了巴赫研究的方方面面。雖然本書的成書年代距離我們已有百年之久,施韋澤的角色也已經從時代先鋒變成了歷史大廈中的一塊基石,但在巴赫研究的學術討論中,這本著作依然佔據著核心地位。
如果說《論巴赫》可能因其樂理內容、成書年代等因素令人望而生畏,那麼管風琴演奏者、作家馬慧元的《北方人的巴赫》《管風琴手記》《管風琴·看聽讀》等作品,則可以引領今天的普通讀者尋找理解巴赫的另一把鑰匙。身為計算機博士和音樂愛好者的馬慧元常常去教堂為教眾演奏管風琴,在書中,她把對音樂的感性感受與理性認識結合在一起,以詩意的文字為讀者娓娓道來她對於巴赫音樂的體會。
《管風琴手記:關於管風琴的音樂和生活》馬慧元 著新星出版社 2007-10
鋼琴家心中的巴赫
《古爾德讀本》[加]格倫·古爾德 著 [加]提姆·佩吉 編灕江出版社 2016-7-1
在巴赫的詮釋者中,鋼琴家格倫·古爾德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憑一己之力將巴赫長期不受重視的《哥德堡變奏曲》變成名作的鋼琴家,其精湛絕倫的技術和與眾不同的樂思與詮釋令人嘆服。那麼,他眼中的巴赫作品是什麼樣呢?
《哥德堡變奏曲》的來源是失眠——當時俄國駐德勒斯登大使凱塞林克伯爵因為晚上睡不著覺,就讓自己的羽管鍵琴演奏家哥德堡去找當時住在萊比錫的巴赫,請他寫一些作品,以便哥德堡演奏,幫他消磨失眠的時光。古爾德與這部作品緣分也頗深——他第一次錄音就選擇了這部作品,而在去世之前又錄製了它,冥冥之中,他的人生也像這首變奏曲一樣,經歷了三十次變奏重新返回主題。如今,古爾德演奏的《哥德堡變奏曲》被譽為最為權威的版本。在《古爾德讀本》當中,不僅有古爾德本人對《哥德堡變奏曲》的解讀,也有他對賦格藝術的理解。我們也會看到古爾德是如何回應質疑的——巴赫的諸多作品是為他那個時代的鍵盤樂器如管風琴、羽管鍵琴而作,人們會問,現代鍵盤樂器究竟能不能忠實地還原和展現有建築結構意味的巴洛克風格,尤其是巴赫的作品呢?
音樂愛好者心中的巴赫
如果說來自管風琴演奏家施韋澤和鋼琴大師古爾德的分析對門外漢來說還是有些難度,那麼普通的音樂愛好者又是如何理解巴赫的呢?
如果把音樂愛好者進行一個最粗暴的分類,我們或許可以分為文科生和理科生兩類;前者擅長剖析感受和情緒,後者熱衷探討技術問題。在《萊比錫之旅》中,兩位熱情的法國音樂愛好者——理科思維的皮埃爾和文科思維的路易就因為收到了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的樂譜,決定向巴赫討教其中的奧秘。
《萊比錫之旅: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發掘與探索》[法]米歇爾·莫拉 著 張雪 譯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2-10
遺憾的是,在這兩位全情投入追尋巴赫奧妙的青年動身之時,巴赫剛好去世,於是去往萊比錫的旅行中,他們就向巴赫的研究者學習了《平均律》的了不起之處。《平均律》用了全部二十四個調,首開西方音樂史先河。它是西方音樂全部律制的基礎與核心,奠定了西方音樂所有的規則和典範。因此,人們會把巴赫的《平均律》比喻為舊約,後來又把貝多芬的《32首鋼琴奏鳴曲》比喻為新約。
《平均律》每一冊都由24首前奏曲和24首賦格曲成對組成。前奏曲是引導賦格曲的名曲,但是賦格曲沒有前奏曲那麼受人關注和喜愛,不過很多時候,作品的藝術巔峰卻在賦格曲當中。因此,書中的人物只討論賦格,他們從最為基礎的音之間的關係開始,講解巴赫使用的技法。在講解完成時,原本對音樂抱有不同成見的兩個愛好者都能夠用與以往不同的視角去聆聽和理解巴赫作品了。
歷史愛好者眼中的巴赫
由於復調音樂被視為過時了的音樂,在巴赫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不僅被世人遺忘,甚至兒子們也拋棄了他——他們在背後叫他「老假髮」(the old wig)。巴赫如何重新回到了人們關注的中心?巴赫被構建的過程和接受史又是怎樣的?在《珍珠·松香·夜鶯·序列》一書中,作者樂正禾指出,在德意志民族主義意識推動下的「巴赫復興運動」守護了他的作品,但這一運動同時也留下了一些問題,例如把巴赫浪漫化,並為巴赫之後被歪曲為德意志傳統這個符號留下了伏筆。
《珍珠·松香·夜鶯·序列:西方音樂中的德奧》樂正禾 著東方出版社 2019-10-1
一般來說,音樂家總是關注巴赫的復調和對位法層面。但在樂正禾眼中,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人們對巴赫及其理解其實各有側重。在19世紀後期,巴赫作品被看做與魏瑪樂派形成對比;在20世紀,民族主義者竭力塑造巴赫的「德意志民間傳統」色彩;納粹之後的反思則竭力強調巴赫的世俗性,強調其應該被當做「啟蒙思想的引領者」。
認知科學研究者眼中的巴赫
談到巴赫就不得不談到他的復調音樂。如格倫·古爾德所說:「復調藝術的先決條件,在巴赫作品中尤為明顯,是一種構思出先驗的旋律本體的能力,無論經過移調、倒置、逆行或是變換節奏,都會與最初的主題一同展現出全新而又完全和諧的輪廓。」《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一書中涉及的卡農和賦格等都是復調音樂的形式。
《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美]侯世達 著 嚴勇、劉皓明、莫大偉 譯商務印書館 1997-5
在作者侯世達看來,人的意識也像是多聲部賦格。就像哥德爾給包含算術的形式系統編碼是為了讓這個系統能「反映」自身,復調音樂也是一種自指的音樂。在復調音樂當中,各種相互模仿的聲部雖然和原來的主題有差異,但卻是同構的。到了巴赫《音樂的奉獻》當中,音樂經過6次變調從而又回到c小調,形成了一個「怪圈」——也就是說,當我們向上或向下穿過某種層次系統中的(在《音樂的奉獻》裡是調子)一些層次的時候,會意外地回到開始之處。在作者看來,形成「我」的過程一定包含自我指涉,這類討論在侯士達後作《我是個怪圈》當中得到了進一步展開。
這本打通邏輯學、繪畫和音樂的《集異璧》讀起來結構巧妙且具有遊戲性質,在1979年出版後獲得了普立茲獎。本書把哥德爾的數理邏輯、艾舍爾的版畫和巴赫的音樂三者結合起來,初看上去,巴赫的出場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讓計算機背景的讀者進行理解哥德爾定理的作用,而實際上,這三者的對話本身也形成了一部「賦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