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近朱
【馬勒的《大地之歌》幾乎就是一部「唐詩歌集」。然而,在音調的使用上和樂器的配置上,這位奧地利作曲家卻沒有彰顯鮮明的中國音樂的元素。】
「西方」和「東方」是一個遙遠空間。在同是遙遠的時間中,兩個空間的兩種文化從來就相互吸引與交集。音樂雖素稱是不分國界的「世界語」,但語境卻有分別。從巴洛克時代到印象派時期,西方的音樂語言一旦跨界,異彩常引人矚目和瞠目。當中亞西亞音調出現在東西方連接的俄羅斯音樂家的曲譜中,儘管時間之隔不是最早,空間之距不是最遠,當年卻轟動樂壇。以至於這首叫作《中亞細亞草原》只幾分鐘的交響音畫,成為傳世名作;其作者穆索爾斯基也成為世界音樂進程中的一個獨特「亮點」。
至於地處東方卻在時空上與西方更為遙遠的中國,在西方古典音樂作品中,其元素雖鮮見,卻亦可見。有幾部流傳廣影響大的經典名作,中國元素為其得以傳世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19世紀晚期浪漫主義潮流中,步向20世紀的交響音樂大師馬勒,有一部帶有人聲歌唱的交響曲,叫作《大地之歌》。這部作品寫在他的第八部交響曲之後。本應開始第九部交響曲創作了,但音樂界似有一個忌憚,亦即馬勒的先輩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克納、德沃夏克等人,皆寫完第九部交響曲便辭世了。於是,作曲家止步於第八,先創作了一部特殊的交響曲《大地之歌》。
說其「特殊」,不單因這是「為男高音和女低音(或男中音)獨唱以及管弦樂隊而寫的交響曲」,還因這部作品的歌唱部分,歌詞竟選自中國唐詩。六個樂章為多闋唐詩作了音樂的演繹。
1908年,馬勒友人贈他一冊《中國之笛》。這是由漢斯·貝特格參照英文、德文和法文譯本編選的一部中國古詩集。詩中,盛唐詩人李白、孟浩然、王維等人憤世嫉俗的情緒,以及遙遠異邦的東方色彩,引起馬勒的興趣。他欣然命筆,寫成一部標題為《大地之歌》的交響曲。六個樂章運用七首唐詩,單詩聖李白,就選用了四首:有七言古詩《悲歌行》、七言律詩《採蓮曲》,五言古詩《春日醉起言志》,以及在《李太白全集》中尚未查出的德文譯為《瓷亭》的一詩。李白以及另幾位詩人之作,與世紀末馬勒的思緒相通互憐。那個時刻,這些中國古詩雖表達了熱愛生活、嚮往自然的心境,卻也滿溢憤懣的壓抑。馬勒在體味到歡悅之後,心靈花園還是一片荒蕪,悲從中來。中國詩人和西方音樂家一樣有了「借酒澆愁愁更愁」之感。
晚年的馬勒置身於黑暗的現實中,忿憂而又消沉,與李白詩篇發生強烈共鳴。因此,《大地之歌》作為馬勒向生活訣別的辭世之作,選唐詩與交響曲綴成一件璧合瑰寶,決不單單出自歐洲作曲家對於東方異國情調的獵奇;這是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藝術家複雜而矛盾的人生觀與思想情感的鮮明的披露與深刻的體現。
馬勒的《大地之歌》幾乎就是一部「唐詩歌集」。然而,在音調的使用上和樂器的配置上,這位奧地利作曲家卻沒有彰顯鮮明的中國音樂的元素。以至於在我拍攝電視紀錄片《話說運河》時,到了李白詩中紹興的若耶溪。「若耶溪旁採蓮女」與水波瀲灩的畫面,可否配上馬勒的音樂?幾經聆聽,這段「若耶溪」音樂沒有一點中國色彩,確不能用。再聆《大地之歌》音樂,哪怕是具有異國情調的樂器曼陀林、鈴鼓和鈸等,也鮮有中國味道。因此,這部交響曲中的「中國元素」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種音樂上的中國風格,僅僅是唐代詩人的詩境與情感,喚起了這位西方音樂大師的共鳴。依照他的音樂思維,李白等人還是穿上了「洋裝」。但,無論是在文字上,還是在題旨和立意上,這部晚期浪漫主義音樂名作,用音樂演繹了唐詩,也是體現了中國元素。畢竟比那本德文版的《中國之笛》,又多了用管用弦用歌所構築的中國意境。戲說之,在馬勒的交響曲《大地之歌》中,詩仙文聖李白等人也還是擁有「版權」的。
至於後生馬勒20餘年的義大利歌劇大師普契尼,他創作了東方情調的《圖蘭朵》。儘管歌劇中的公主在中國人看來有點不倫不類,但伴隨她而響起的以民歌《茉莉花》音調為主題的音樂,則讓人物和舞臺中國化了。這可能是中國民歌《茉莉花》傳向西方的最早的一個演唱。這部歌劇中的這一「中國元素」,讓西方早在20世紀初葉,就從音樂上感知到了中國。而這支曲調的優雅深情,更從正麵塑造了中國的美麗形象。
這種東方之美與中國元素,震動著西方。到了20世紀末葉,西方藝術家為了更準確表達這部歌劇的中國風範,竟請中國導演張藝謀再作中國式的藝術處理。連同女角色自盡改用中國髮簪的創意,這部西方歌劇的中國味道愈發開掘得地道精湛。世界巡演之中,西方人也愈益認知此前的詮釋與中國元素的差異。中外觀眾對於《圖蘭朵》強化中國元素的認同,實際上正還原了作曲家普契尼的創作初衷。
自康熙大帝試吹單簧管始,東西方音樂文化的浸透與互融已是必然。我們翻出幾部西方音樂經典去說中國元素,音樂本質上的「無國界」性便更開闊了我們的藝術視野。
《中國科學報》 (2017-11-03 第7版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