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早前一場網絡攻擊,在「樹洞」掀起風波一場,再度引發人們對這一特殊群體廣泛關注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李妹妍 實習生 李華清
「目前,全球有近10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精神健康問題影響。」
8月27日,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在記者會上爆出這一調查數據的時候,樹洞救援團的老梁接到了小希轉來的消息:「梁老師,這個人可能要自殺。」
小希是新浪微博「抑鬱症」超級話題社區(簡稱「超話」)的主持人。在過往,他們無數次默契合作「和絕望賽跑」——發現線索、緊急報警、危機幹預、救回輕生者——每一次預警發出,都會令所有人精神高度緊繃。
「我們沒有發現的話,不排除有真的走了的。有的人打算在走之前說出來,實際上是一種求助。」同樣患有抑鬱症的小希對這樣的求助相當敏感,在她看來,超話也好、微信群也罷,有一個可傾訴的「樹洞」對抑鬱症患者「特別、特別重要」。
但本月早前的一場網絡攻擊,在他們視若港灣的「樹洞」裡掀起驚濤駭浪,也再度引發人們對這一群體的廣泛關注。如今,一群抑鬱症患者勇敢發起了互助自救,亦有越來越多的愛心緩緩向此匯聚,有艱難、絕望,亦有光。
突襲:知名主播發帖引發風暴
微博抑鬱症超話的25.2萬粉絲沒有想到,他們平時用來交流病情和治療經驗的地方,突然湧進了一大批辱罵、攻擊的私信和評論。
這場來勢洶洶的鬧劇,僅僅起始於一句話——8月9日,某知名主播在網上發帖稱,其女友因抑鬱症輕生離世,女友生前經常瀏覽微博裡的抑鬱症超話。這一話題迅速吸引了大批網民,他們湧進抑鬱症超話,用激烈的言辭無差別攻擊每一位發微博的博主。
「我們不斷刷新頁面,進行處理,但攻擊的帖子太多了,管理人員完全應付不過來。」一位抑鬱症超話的管理員告訴記者,由於任何人都可以在超話裡發帖,因此確實存在一些人發布違規信息的情況,不少抑鬱症患者的微博也收到了一些攻擊性私信。
至此,事態已瀕臨失控。當天晚些時候,涉事主播緊急發文向受到攻擊的網友致歉,同時希望其粉絲能夠刪除攻擊言論並進行道歉。羊城晚報記者注意到,截至10日下午,大量此前攻擊過抑鬱症超話的網友在微博上發帖致歉。
但風暴捲起的驚濤駭浪遠遠超出了許多人的想像。
8月10日凌晨,一個在抑鬱症超話發帖的微博帳號稱,因被私信辱罵「快去死吧」而決定輕生。10日上午,該微博帳號以帳號主人母親的名義發帖稱,其年僅14歲的女兒患有抑鬱症,因在超話社區內發帖呼籲理解抑鬱症,卻收到了36個陌生人發來的近150條惡言惡語,於當天凌晨試圖自殺,所幸及時獲救。
同樣在8月10日凌晨,一個在「抑鬱症」超話發帖的微博帳號稱,決定輕生。此後,有人以該帳號主人妹妹的名義發帖稱,帳號主人已經離世。
據悉,事發當天,管理人員和網警共報備了6起自稱在抑鬱症超話受到惡意攻擊試圖輕生的事件。
樹洞:茫然走進,釋然話別
8月14日,張然在抑鬱症超話與夥伴們告別。
「我決定去面對真實的生活。」在8月9日那場超話風暴中,她對那些惡意謾罵進行了回擊,遭到徹夜網暴。這讓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永遠活在虛幻的網絡背後。
對張然而言,這一次告別是頓悟後的釋然。因為性格內向,她從小到大都很少知心的朋友。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抑鬱症之後,她在網上發帖,注意到了抑鬱症超話。
「超話有一個好處就是發帖不用同步到微博,過段時間可能自己也找不到了,某種程度上算是一種樹洞。」在這個虛擬的網絡社區裡,張然盡最大努力去理解、去安慰有相似痛苦經歷的夥伴。她告訴羊城晚報記者,他們就像「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在這個意義上說,安慰他人也是在安慰自己,是一場自我救贖。
在張然之前,陳晨也與「抑鬱症」超話裡相處近四年的夥伴道了告別。不同的是,她帶著康複診斷書和夥伴們由衷的祝福。
「我上抑鬱症超話,有時候也會發微博發洩。」接受醫生的專業治療之後,陳晨逐漸從抑鬱症中掙脫出來,並在抑鬱症超話裡找到了讓內心平靜的力量。對她而言,可以匿名的網絡是唯一袒露心聲不會被視為脆弱的地方,「我也會在網上幫助諮詢的病友,根據不同的需求給出建議。」
規範:每天審核過百帖子
2019年下半年,小希接手當了抑鬱症超話的主持人。
這項純義務的工作並不容易。抑鬱症超話擁有25.2萬粉絲,共59.6萬餘個帖子,閱讀次數達22億次,高居微博醫療類超話榜第一名,「主持人每天要審核幾百、幾千個帖子。」
小希說,主持人們的工作主要是審核帖子,看到違規的信息要立即進行刪除,「每人審核兩三百個帖子,誰有時間就上去處理一下。
彼時,抑鬱症超話裡粉絲魚龍混雜,有抑鬱症患者發洩一些極端的內容,亦有非患者混進來進行語言暴力。接手後,小希組建了工作群,為抑鬱症超話制定了發帖的規則,包含禁止發圍繞自殺、尋求自殺方法、約死、遺言的帖子,「這些內容肯定是違規的,超話要健康運轉不被封,就要避免這樣的內容。」
作為正在恢復期的抑鬱症患者,小希期望,這個超話能成為夥伴們互幫互助的溫馨家園。她告訴記者,此前因為技術故障,抑鬱症超話曾被關閉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特別失落,樹洞突然沒有了,痛苦也無處發洩。」
溫暖:給求助者寄明信片
SunFlowers希望小組是抑鬱症超話中一個特殊的自發組織。
最初,這只是14歲女孩珍妮的一點小善舉。從新聞裡第一次認識到抑鬱症時,她深深為這一飽受情緒困擾的群體感到痛心,「有些人甚至要去偽裝,還會被冷眼相待,被罵矯情」, 2018年8月,她給一個抑鬱症患者寄去了第一張明信片,寫上自己鼓勵的話。
珍妮告訴記者,在寄出第一張明信片後,她決定發動更多有想法的人一起來做這件事,「讓更多人參與進來,給有需要的人一縷陽光。」
2018年10月15日,SunFlowers希望小組成立,在抑鬱症超話中開設「徵集帖」,向提供地址的抑鬱症患者寄送手寫的明信片,要做「遠方陌生的寄語者」。
SunFlowers希望小組設有兩個管理員,他們日常在微博超話上發帖,收集地址,每個月少的時候能收集到30多個地址,多的時候則會超過100個。
「希望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是他們在明信片寫得最多的叮囑與祝福。
珍妮告訴記者,對於內容的撰寫,希望小組有嚴格的具體要求,不能出現「抑鬱症」三個字,一方面是出於對收信者心情的考慮,另一方面也是滿足部分患者不想被人知曉病情的「需求」。
2019年3月,珍妮開設微博記錄帖,在評論區留下收信者反饋的圖片。帖子更新了整整8個月,直至2020年1月,小組一共收到了213份收信者的私信感謝。
珍妮說,儘管明信片和郵票都需要小組成員自費,但還有89名成員自發加入了這個小組,其中三分之一是抑鬱症患者,「很多人留言說了自己收到明信片時的心情,我們小小的舉動能夠讓他們去表達自己的心情,這本身就令我很高興。」
這樣的正向反饋讓她倍覺珍惜。在為SunFlowers希望小組招募新組員時,她寫道,「你用怎樣的眼光看這世界,這世界就是怎樣的。」
接力:與絕望賽跑的緊急救援
同樣帶著善意凝視著抑鬱症超話的,還有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計算機系教授黃智生倡議發起的「樹洞救援團」。
「抑鬱症超話有主持人在監控每一條信息,從嚴格的意義講並不是『樹洞』,我們一開始並沒有特別留意抑鬱症超話。」黃智生告訴記者,通過深度學習,他們團隊開發的樹洞機器人,可以從社交媒體平臺數以千計的信息中自動篩選生成自殺監控通報,但由於救援的人手不夠,「我們每天只能救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人。」
黃智生和抑鬱症超話產生交集是在一年半以前。
因為媒體對樹洞救援團進行過報導,有網友在抑鬱症超話裡發現了危險信息,第一時間向樹洞救援團發出了求援信息,「一來二去,我們目前已經同抑鬱症超話形成了緊密的合作機制。」
據介紹,樹洞救援團和抑鬱症超話的合作模式有兩種: 一種是超話中的普通網友看到危險信息後向樹洞救援團發送呼叫信息,另一種則是超話主持人通過個人聯繫方式請求幹預。黃智生說,這兩種模式的合作已經變得非常頻繁了,「現在幾乎兩天就有一次來自抑鬱症超話的呼叫。」
然而,這不過是中國龐大抑鬱症患者群的一個縮影。從某種意義來講,這是一場與死亡對抗的戰爭,還將是一場持久戰。
黃智生呼籲,全社會應高度重視精神健康問題,投入更多的社會力量來幫助那些承受心理壓力的人,「現在我們每天都能發現100個以上高自殺風險的人,我們只能施救其中大概10多人,只佔需要幫助的十分之一。知道這些人面臨危險,我們無法提供幫助,我們心裡很痛苦。」
數說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2017年發布的數據,2015年全球超過3億人罹患抑鬱症,約佔全球人口的4.3%。在中國,每100個人中,至少有3個抑鬱症患者。
(目前暫未見其他權威數據的更新)
(應採訪對象要求,張然、陳晨、小希、珍妮為化名)
來源:金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