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6月9日電 香港《文匯報》9日刊文《季羨林獨子季承:大師之子太沉重》說,在季羨林生命最後幾年,撲朔迷離的子女糾葛、匪夷所思的文物失竊,以及因此扯出的與北大道不明的恩怨,通過媒體傳播不斷發酵,不僅給纏綿病榻的大師帶來困擾,同時也把風波主角之一的季承影射成「季門逆子」的忤逆形象。在外界種種猜測下,季承整理季羨林遺物,追憶往昔恩怨,透過對父親愛恨交織的複雜感受,直率地記錄一個特別人物和一個特別家庭的悲情。
文章摘編如下:
75歲的季承,有著耀眼的事業履歷。
他畢業於名校,是中科院高能物理所的高級工程師,曾參與領導中國高科技領域的重大突破——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的研製;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他作為首個中美合作項目「高能物理」的核心人物遠渡重洋,負責與美國五大高校的合作項目;他還與諾獎得主李政道私交甚篤,有近三十年的合作關係,並應李氏邀請出任其主持的中國高等科學技術中心顧問一職,直到去年才卸任……
不過,這一切並不為圈外人所熟悉。
他為公眾所知曉,只因為其特殊的身份——國學大師季羨林之子。
在季老生命的最後幾年,撲朔迷離的子女糾葛、匪夷所思的文物失竊,以及因此而牽扯出的與北京大學道不明的恩怨,通過媒體的傳播不斷發酵,不僅給纏綿病榻的大師帶來了困擾,同時也把風波主角之一的季承影射成「季門逆子」的忤逆形象:與父親同處一城,卻長達十三年不相往來;和年幼四十多歲的小保姆產生不倫戀情;為爭奪財產,策劃「字畫門」鬧劇……一切如同「羅生門」,直至季老離世依然樹欲靜而風不止。
在外界的種種猜測之下,季承無法再緘其口,他整理季老遺物,追憶往昔恩怨,透過對父親愛恨交織的複雜感受,直率地記錄了一個特別人物和一個特別家庭的悲情。一本《我和父親季羨林》,用二十萬字的篇幅,描述了光環之下的學術大師在學問之外的人生軌跡,將季羨林人生旅程中非陽光的一面如實地袒露,大師的仁義、苦惱、孤獨,甚至失敗、無情和世俗,都呈現在苦澀和悲愴的字裡行間。
初夏的一個午後,在北京大學附近藍旗營小區,年逾古稀的季承接受記者採訪。對於這本「坦白之書」 悖離所謂「子為父隱」、「為尊者諱」等儒家傳統而產生的巨大爭議,他表示,外界對父親的了解基本只限於學術,希望人們能更多、更全面地了解季羨林以及他的家庭,「我說的東西都是真實的,再多、再難聽的罵名我都不怕,相信時間會證明一切。」
季承坦言,一個天才的存在,對社會是一個財富,對家庭可能是一個災難。作為大人物之後,他並不覺得是一種什麼幸福,或者滿足,而是一種負擔。就連紛爭不斷的遺產,外人都覺得這筆財富有很大吸引力,但對他而言,則是巨大包袱。面容酷似季老、已經眉發花白的他感慨,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可以選擇,自己寧願父親是個平凡的人,一家人可以平靜地得享天倫之樂,不要那麼多曲折、那麼多磨難。
交談的兩個多小時,他全程稱呼季老為季羨林先生,或季先生,或父親。季承說,自己是不會叫「爸爸」的,直到現在叫「爸爸」都很彆扭,他姐姐也一樣。由於從小沒在一起,一直感覺父親比較陌生,也很少叫他爸爸,倒是經常跟孩子叫爺爺;在外面的時候,習慣叫季先生。「即使後來跟父親和解了都不喊爸爸,301醫院的護工很詫異地說,『你都不叫你爸爸呀?』我說叫什麼,人來了就行了。」
目前季承與第二任妻子馬曉琴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幼兒,寵愛有加,與自己當年父親缺席,無法體會父愛形成鮮明對比。季羨林在兒子只有三個月的時候赴德留學,一別11載,季承由母親一手帶大。2008年年底,在父子決裂13年之後,他帶當時也是三個月大的兒子去醫院探望父親,對季老說:「你走的時候,我就只有這麼大。」
季承筆下的季家不是個和美的家庭,父子不但長時間不在一起生活,且關係大多數時候是緊張、隔閡的,兩人僅在季老辭世前8個月感受過稍微親密正常的父子情。但終究血濃於水,親情勝過任何是非,父子闊別後相見,過去的恩怨,都煙消雲散了。
記者問季承,如果季老至今依然健在,是否會有此書問世?季承說,應該會的。因為到了一定程度,父子都會敞開心扉說事情,彼此的看法應該是一致的。季老晚年對自己有過剖析反思,和這本書中指出的所謂缺點和錯誤,很多都不謀而合。「我想如果父親在世時間再長一些的話,我會把書稿給他看的。」
披露季門秘聞 詩意背後有血淚
季承出生於1935年5月,而季羨林在當年8月就去了德國。小時候,他對父親的印象,只是家人告知的牆上的一幅照片。為此,他不得不忍受小夥伴的嘲笑,說他沒有父親,說不出自己的父親在哪裡。
季羨林回國後,在季承的記憶裡,兩人也從來沒有過那種父子之間的切膚親近,甚至連手都沒有牽過,但有一個場景令其印象深刻:一次季羨林空閒,摸了摸他的頭說,怎麼不把頭髮留起來?像個當兵的。
「記得父親在摸了我的頭之後,立刻去水缸裡舀了一瓢水衝手,使我感到很新奇。」
父子還沒來得及熟悉起來,季羨林就回北大教書了,只有寒暑假才回濟南的家。再後來,季承和姐姐婉如先後考學、並畢業分配在北京,但是感情依然疏遠。季承所工作的科學院近代物理所,宿舍離季羨林住的北大中關園公寓,相距只有幾百米遠,在辦公大樓樓頂上就能看見他住處的燈光,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平常時間去看過他。一般說來,他和姐姐去看父親,事前都要商量一下,今天要談什麼。見面之後還要禮貌地握握手,所談的都是國家和天下大事,幾乎沒有談過家庭、個人,大家就像是陌生的朋友。
姐弟倆經常討論如何才能改善這種狀況,如何使父親真正融入家庭。季承說,也許他們做得不夠,也許父親不肯敞開他的感情之門,幾十年來,季老一直自外於家人,對家人冷淡,幾乎不聞不問。他結婚的時候,季羨林送200塊錢,就什麼事都不管了。辦婚禮時,他給父親寫了信,寫了地址,但當天左等右等不見他來,後來一問,父親說找不到地方,就回北大了。
書裡還描寫了季羨林的一些「怪毛病」:不許女兒用自來水拖地、刷廁所;節電成癖,不同意買洗衣機、電冰箱、抽油煙機等家用電器,一家人在屋裡聊天,他也會進去把燈和電視關掉;不讓人給他換洗衣服、床單,還有儲藏東西的習慣,別人送的茶葉、食品,都收起來長期保存,偶爾拿出來請客時,不是生了蟲子就是變了質;愛書如命,子女從不敢借閱藏書,偶爾翻閱也會遭到白眼。
更令季承辛酸的是季老對親人生死的淡漠。1989年春節後不久,為季家操勞一生的叔祖母過世,住院的二十多天內,季羨林一次都沒有前往探望。這之後的七年間,季承的姐姐、母親、姐夫相繼去世,他也都沒有送鮮花,沒有去弔唁,沒有去告別。
後來,季承在整理父親未完的遺作《最後的撫摩》時發現了一段文字,講述了季老有一天來到病房看望老伴的場景,字裡行間充滿不舍:「德華和以前一樣躺在那裡,似睡非睡,腦袋直搖晃。我撫摩了她的手,她的額部,都是溫溫的。這溫暖直透我的心。她沒有睜眼,也沒有看我,哪知道這就是最後的撫摩。」
季承被深深地打動了。原來,父親還撫摩過母親,原來,父親也有溫存,並非冷若冰霜。他突然意識到,每位人物身後都會有他的難言之隱,季羨林也不例外。父親不是無情之人,只是對家人不夠好。
冠蓋滿京華 斯人獨寂寞
季羨林人生的最後幾十年,其真實形象隨著聲譽日隆在塑造和遮蔽中並存。他唯一的兒子季承說,我一直不認識你們所說的「國學大師季羨林」。我只知道,在熱熱鬧鬧的學術追捧中,父親的內心是冷的,是寂寞的。
孤獨與寂寞,似乎是季羨林一生無法擺脫的宿命:年幼寄人籬下,青年包辦婚姻,與愛人無共同語言,一生渴望被愛而不得。來自家庭的壓力,他迎娶了年長自己四歲的妻子彭德華,可做了一輩子夫妻,始終無法對沒有共同語言的妻子萌生情愫。季承透露說,季羨林未婚前的夢裡情人其實是自己的四姨——母親的姐姐「荷姐」,一位看上去「賞心悅目、伶俐、靈活」的女子。
季承也提及季羨林在德國留學期間曾經有過的一段異國情緣。季羨林當時認識了房東的女兒伊姆加德,日久生情下,伊姆加德還自願幫季羨林打畢業論文文稿,但此情可待成追憶,季羨林終究還是選擇回國,而遠在德國的伊姆加德終生未嫁。
季羨林的晚年,更是異常孤獨。先是叔母於1989年去世,接著,女兒婉如於1992年病故,再後來,老伴德華又於1994年12月走了。在老伴去世前兩天,他與唯一的兒子季承關係鬧掰,乃至「各走各路」。這一分別就是13年的完全隔絕。他長期孤身住在公寓裡,一切自理,把貓、烏龜、甲魚都當成自己的家庭成員。此外,作為時代最醒目的學術符號,在生命的最後歲月,他既無法擺脫早已公開拒絕的「國學大師」帽子,也無力阻止自己陷入各種利益爭奪的漩渦。
季承說,公平地說,季家本來就潛藏巨大的悲劇性,這是歷史造成的,這是社會的悲劇,不是某個人能擔當這一責任的,也不應該把責任歸到某個人的身上,更不要某個人自己宣稱獨吞了這一苦果。 (王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