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元
儘管幾乎每個人都聲稱尊重事實,捍衛真理,追求真相。但無數事實證明,許多人都不敢正視現實,尤其是違背人生理想和美好想像的醜惡現實。柴靜所主持的「看見」節目已經對事實真相做了必要的過濾;即便如此,柴靜的某些採訪仍然讓人目不忍視。
這貌似關乎傳播倫理或新聞專業主義,實則牽涉到社會和人生的大問題——說句聳人聽聞的話,對類似問題的討論,甚至會動搖新聞業的根基。
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對事實的看法,這個對事實的看法,就是所謂的了解真相。從這個意義上說,有多少種觀點,就有多少種真相。在哲學層面亦可以說,有多少個認識主體或觀察者,就有多少個真相。借用柴靜的話,如果說採訪是一種抵達,那麼,永遠無法抵達的,就是真相。
節目主持人柴靜的《看見》一書,引發了民眾討論乃至媒體同行的質疑,這又促使了《看見》一書的暢銷。
人們透過看見這個節目和《看見》這本書,究竟看見了什麼呢?或者,換句話說,人們透過柴靜的看見,是真的希望看見點什麼嗎?抑或是,人們只是希望用柴靜的看見來代替自己的看,只要柴靜看見了,自己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電視節目主持人看見了,自己就可以安坐在沙發上品頭論足了?
在寫這篇文章時,偶然看到一則微博:「信息不對稱,所以百姓被愚,信息不對稱,所以消費者被騙,信息不對稱,所以年輕人上當……下半輩子,我將用有限的認知提供更多的信息——為那些願意接收的人。 」
寥寥數語,既道出了真相「供應」的難得珍貴,又流露出對真相需求不足的擔憂——因為到底有多少人「願意接收」真實信息,還真的不好說。
李慶西《禪外禪》引用了焦《玉堂叢語》裡的一則明人軼事——明代隆慶年間,大學士徐階退職回鄉。一天,徐階宴請親朋故友,酒席上有位客人將桌子上的一件銀質餐具塞進自己的帽子裡,不料恰巧被徐階看見了。宴席快要散時,張羅宴席的管家查點餐具,發現少了一件,就叫僕人查找。徐階見了這架勢,即刻上前勸阻。湊巧的是,那位偷拿銀器的客人這時因為喝得太多而正在桌邊倒頭酣睡,帽子滾落一旁,藏在裡面的銀器也掉出來了。徐階不忍看到這一幕,竟背過身去,並吩咐僕人仍將銀器塞回那位客人的帽中……
儘管幾乎每個人都聲稱尊重事實,捍衛真理,追求真相。但無數事實證明,許多人都不敢正視現實,尤其是違背人生理想和美好想像的醜惡現實。所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就像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所說的,只有「真的猛士」,才「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即便勇猛如魯迅其人,他也不得不承認:「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 」
完全可以想像,因為考慮到紀律和收視者的不忍,柴靜所主持的「看見」節目已經對事實真相做了必要的過濾;即便如此,柴靜的某些採訪仍然讓人目不忍視。
這貌似關乎傳播倫理或新聞專業主義,實則牽涉到社會和人生的大問題——說句聳人聽聞的話,對類似問題的討論,甚至會動搖新聞業的根基。
透過柴靜的《看見》和圍繞「看見」所發出的議論,我們到底看見了什麼?
重要的不是事實,而是對事實的看法,這個對事實的看法,就是所謂的了解真相。從這個意義上說,有多少種觀點,就有多少種真相。在哲學層面亦可以說,有多少個認識主體或觀察者,就有多少個真相。
借用柴靜的話,如果說採訪是一種抵達,那麼,永遠無法抵達的,就是真相。
新聞永遠無法還原真實,即便它能無限接近真實。無論是閭丘露薇主張的從新聞事件出發,還是像柴靜那樣把目光聚焦於事件中的人,新聞永遠無法還原真實。即便是像當年美國媒體跟蹤拍攝辛普森殺妻案那樣的近乎新聞直播的報導,也沒有做到還原真實——辛普森幾乎是在電視直播的情況下殺死了他的妻子,結果法院仍以證據不足而判辛普森無罪。
當然,這並不能成為我們放棄追求新聞真實的理由。也不僅僅是因為新聞雖然無法還原真實,卻可以無限逼近真實;而是因為新聞工作者對事實的追問,讓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免除了監測環境的疲累和因疏於監測而必然產生的惶惑。新聞工作者代替社會大眾觀測環境的變化,提供變化的信息,在某些自然氣候或政治氣候極端惡劣的年代,新聞媒體哪怕是只報個天氣預報,也能給人帶來某種安慰。
如果說新聞工作者一定要遵循某種倫理規範的話,堅持工作,就是新聞工作者職業倫理的底線。因為長期生活於大眾傳播媒體構造的虛擬環境之中,人們依賴新聞媒體久已,就像魚離不開水,人已經離不開新聞了。
更為重要的是,人們習慣了在新聞工作者建構的擬態環境中生活,卻未必能適應未經擬態的真實生活。換句話說,人們寧願相信新聞裡說的,也不相信自己親眼目睹的事實。哪怕是自己身邊發生的怪誕事實,也希望能從媒體上找到某種貌似合理的解釋。
這裡用得上科學家的一個比喻。英國天文學家約翰·巴羅在 《不可能性——科學的極限與極限的科學》一書中,討論到 「宇宙速度的極限」時說:「自然界中的信息傳遞速度有一個限制,這個事實導致各種各樣的不同尋常的結果。」雖然這種限制使我們人類不得不長期生活於孤立狀態,但是,這也並不是壞事。「如果光速不是有限的,則各種輻射都將在發出以後立即被同時接受到,不管它的源在多遠。這個結果將會非常恐怖。我們將會被從各個地方來的信號所淹沒……」
這就是我們需要新聞機構和新聞工作者的深層原因。新聞工作者長期以來形成了一套嚴格的工作流程,使得信息的披露總是沒有那麼及時,也沒有那麼赤裸裸,就像陽光在到達地球表面之前,已經經過了地球大氣的過濾一樣,也沒有那麼灼人。
換言之,裸露的信息,猶如未經大氣層過濾的陽光,對人有一種傷害。所以,人們常常憚於知道真相。就像徐階所表現的那樣,他不敢正視友人偷竊的事實,就是怕為其所傷。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為了保護弱者而隱瞞真相,最典型的莫過於向罹患癌症的病人隱瞞病情,對暮年喪子的老人隱瞞死訊等等……並不是任何信息都適合在第一時間送達。再次借用柴靜書裡的話,她說,「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所以,告誡自己「絕不能走到探尋真相的半山腰就號啕大哭」。確實,我們不能在探尋的途中號啕大哭,但是,我們也不能為追求真相而追求真相,更不能為追求真相而傷害更多的人。「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但是,真實的力量是難以駕馭的;如果一味「磨刀恨不利」,卻不知「刀利傷人指」,新聞反而喪失了存在的根基。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有必要對「看見」本身加以檢討。如果說「超越『柴靜腔』也是一種抵達」,那麼,看見《看見》背後的隱憂,更是一種深刻的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