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武漢女孩阿念寫了一本16萬字的書,作為編劇的她,寫作原本是本職工作,但寫這本書的過程卻耗費了她太多的精力。
近日,《武漢女孩阿念日記》一書正式出版。這本書是阿念以新冠肺炎患者視角記錄下的自己從患病、隔離、住院到陪護外婆的點點滴滴,呈現了她和外婆生死相依的守護,被外界稱為「特殊時期的中國故事」。
她就是那個「火神山女孩」。
阿念。本文圖均為受訪者提供
2月19日,為照顧感染新冠肺炎卻抗拒治療的外婆,阿念義無反顧從方艙醫院搬去了火神山。她的外婆,一位名叫夏豔文的武漢「老太」,生命最終遺憾地止於武漢的這個春天。
10月1日晚,國慶中秋雙節,阿念在武漢黃鶴樓上參與了一場媒體直播活動。她以治癒患者的身份回望年初武漢街頭空蕩蕩的日子。而在直播室外,黃鶴樓旁的武漢長江大橋車水馬龍,長江兩岸的高樓燈火通明。有一瞬間,她覺得既熱鬧,又寂寥。
直播中,阿念還是沒繃住。
當其中一位嘉賓、武漢民謠歌手馮翔當場演唱《漢陽門花園》時,直播鏡頭給到一旁的阿念一個特寫。她收起笑容,眼泛淚光,就像今年2月初對準她的每一個媒體鏡頭,捕捉著她的情緒和變化,陪她經歷了一段關於重生、勇氣和使命的生離死別。
媒體持續的報導曾讓阿念的故事在網上收穫了巨大的關注。
當疫情暴發伊始,網上關於發熱門診、床位等信息混雜,一個90後女孩「救」外婆的故事衝破了混沌,讓人相信了在當時艱難時刻下的「勇氣和愛」,給不少人帶去了慰藉和希望。
再次回望那段經歷,阿念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說,她不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充滿正能量的人,她也有負面情緒,但這就是最真實的自己。即便歷經痛楚,她也不願忘記武漢的這個歲末年初,她最希望讀者通過這本書,感受到一種真實的力量。
《武漢女孩阿念日記》封面
不願悄無聲息地死去
《漢陽門花園》這首民謠在今年年初的日子裡,慰藉了眾多武漢人的心,當然也包括阿念。
歌裡唱:「十年冇回家,天天都想家家(湖北方言,意為『外婆』),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哪一天能回家。銚子煨的藕湯,總是留到我一大碗,吃了飯就在花園裡頭,等她的外孫伢……」
遺憾的是,阿念的等待和陪伴未能換來「家家」治癒出院,即便她已經無數次做好心理準備,但當生離死別真的來臨時,對她而言,依舊是沉重的打擊,以至於事後只要聽到這首歌的旋律,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流淚。
阿念一開始並沒有想到出書。她的本職工作是一名編劇,最早進入到這個行業時寫的都是甜寵偶像劇。在她染病進入方艙醫院後,同事紛紛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經歷記錄下來。
阿念在方艙醫院。照片時間:2月14日
當時阿念其實沒有太多的心思,她一心想的是如何過好生命的「最後一天」。從進方艙醫院的那一刻起,她常聽到有病友在哭,「死亡」成了她到現在一直在思考的命題。在方艙裡,阿念經常洗完澡就開始剪指甲,剪完後還要梳頭,抹上髮油,然後對著當天的夕陽發呆。
「我每天想的都是我要美美地離開,我要優雅地跟這個世界告別。」再回憶當時的場景時,阿念說著,淚水不自覺划過眼角。「還是無法控制。」她又不好意思地對記者笑了。
這其實都是情緒的短暫失控,在她新冠肺炎愈後的日子裡也偶爾會出現。
「很多小孩都會覺得自己是特別的,直到自己長大,發現自己其實很普通。而我儘管長大了,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的人。」阿念說,她以前覺得自己一定會有美好的人生,一定會跟別人不一樣,一定也有自己的使命,對未來有期待,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小孩。「我就是動漫看多了,比較中二。」
因此,阿念不想悄無聲息地死去。如果死了,她也想讓別人知道,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哪些真實的故事,這也成了她最早開始用拍視頻的方式記錄在方艙生活的原因。
原本她和許多患者一樣——年初疫情狀況最為吃緊的日子裡,只要是武漢人,只要在微博上寫了些關於疫情的感受,都會引來些許關注,更別提是確診患者了。
阿念在轉院去火神山的救護車上。照片時間:2月19日
直到2月17日,她得知外婆也染病被轉院到火神山醫院,她再前往火神山醫院去照看外婆。作為編劇,她都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如此「戲劇化」。
阿念在書中寫道:「新冠肺炎是一個讓人孤獨的疾病,把每個人的路分開。走著走著你會發現,旁邊是沒有別人的,只有你在踽踽獨行,前方可能有野獸,可能有泥濘,而你沒有地圖和嚮導,一切都需要自己去摸索。我獨自來到方艙的那一刻是如此,一個人坐上救護車去火神山也是如此。」
而她在火神山拍的視頻也隨著數十家媒體紛至沓來的關注,在網絡上逐漸發酵,一趟孤獨前行的未知旅程被放大在了公眾的視野裡。
見到外婆。照片時間:2月19日
「你還是微笑著」
「有一天媒體就突然進來拍,我還在刷牙,(自己)太醜了!」阿念想起那段在火神山照顧外婆的日子,這段時期她結識了不少媒體朋友。
有的媒體把她的視頻集結成了系列報導,時常更新她和外婆在火神山醫院的狀況。這些鏡頭下,阿念戴著口罩,多是在幫外婆日常起居,叮囑老人要吃東西,給老人精神以寬慰。外界看來,「90後」的標籤代表年輕的一代人,阿念的行為似乎超出了一部分人對年輕人的刻板印象。
他們也可以為了家人罔顧生死嗎?不少人帶著自己的疑問走入阿念的生活。通過媒體的報導,「勇敢而孝順」成為網民普遍對阿念的評價,這其中還有不少名人助推。
作家王蒙認為她「那麼孝順,那麼勇敢,那麼樂觀」,等她出院後,王蒙還想和她「切磋文學,交流閱讀、寫東西的經驗」。韓寒祝福她時說道,「加油,電影裡未必都是圓滿結局,但你所遇到的都會風平浪息!」一時間,阿念成為了「肺炎網紅」。
「我可以說是勇敢,但是孝順我不敢當。」回想起外界給她的標籤,阿念自己心中始終明白,哪些評價是她值得匹配,哪些又超過她的本我。「我是武漢人啊,我不是那種蠻乖的。」阿念突然用武漢話對記者說道。
阿念牽著外婆的手。照片時間:2月20日
外婆非常知道孫女的性格。日常生活中,她也是個很倔強的武漢「老太」,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正如外婆在一個視頻報導裡「埋怨」孫女逼她吃飯,她對著阿念提高了嗓門說道,「我不想吃,她非要逼到我吃,我不吃,她就哭!」
視頻到此就切換了鏡頭,其實當時阿念聽完外婆的這句話就哭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段時間外婆的身體已經是每況愈下,不願吃飯,不想拖累家人。有媒體當時問阿念「最喜歡吃外婆做的哪道菜」,她答不上來,因為外婆不會做飯,但會在她睡懶覺的時候把早餐買好。「她不是特別『賢惠』的老太太,但我知道,她提供給我的,已經是她能提供的最好的關心。」
這原本是有悖於一個傳統意義上「孝順孫女」照顧「賢惠外婆」的故事——阿念沒有完全順從外婆的「放棄」,「強逼」老人多少吃些東西。而外婆起初倔強地不吃飯,一心不願拖累至親的果決,展現了祖孫兩輩人為彼此所做的犧牲和堅守。
但阿念並不排斥當時被外界普遍認可的積極形象。在那段讓不少人感到絕望的日子裡,她在微博上收到了很多私信,甚至成為不少人傾吐秘密和悲傷的樹洞。
阿念與醫生交流外婆病情。照片時間:3月2日
有網民對她說「你讓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還有高中畢業生在高考後給她私信說,「姐姐,謝謝你,你不知道你對我的影響有多大,那時候我特別惶恐,複習不進去,但是就是因為在媒體上看見了你,讓我慢慢能夠靜下心來,在你身上發生了那麼多,你還是微笑著,給了我一種精神力量。」
「你還是微笑著」——這是網民看到關於阿念的報導時最常見的一種感受。
一提起她當時面對鏡頭的笑容,阿念突然哽咽了。她對記者說,她害怕成為一種正能量的符號,擔心大家把她的形象想得太好了,但看到這些私信後,她又覺得「積極地去笑」在年初的那個緊張氛圍裡又是那麼有意義。
而她在那個時候的使命感就是,為像她一樣感到絕望的人帶去希望。
阿念離開火神山醫院。照片時間:3月14日
寫一句話,哭半小時
阿念把最真實的狀況寫成了《武漢女孩阿念日記》。
這本書是阿念以親歷者視角記錄下的自己從患病、隔離、住院到陪護外婆的點點滴滴。16萬文字記錄,55張真實照片,呈現了自己和外婆生死相依的守護。
外婆離世以後,3月底,阿念結束隔離回到家,逐漸開始有人聯繫她,想把她的經歷寫成書。有的人加她微信後自稱是小說作家,希望阿念成為他筆下的素材。「我不想讓其他人去胡編亂造,我無法掌控,也是為了自我保護。」
阿念說,如果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定要把她「推下去」,她寧可自己去寫這本書,這也成為她被報導、激勵網民以外的又一個使命——她意圖讓外界知道當時的她和武漢這座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覺得我所有經歷過的這些,旁人不可能寫的比我更好,哪怕他的文筆比我好,他也一定不知道中間有多少心緒。」
阿念清楚地記得,書的第一版寫完是5月21日的凌晨三點多。那一刻,她感到虛脫,內心還有些暢快,甚至驕傲。「我終於把它寫出來了,終於不用再這麼辛苦了,我竟然能完成,能有什麼比寫這本書更虐的事情呢?」
「我在寫的過程中等於把那段日子又重新過了一遍,我完全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為了還原當時的氛圍和感受,阿念在寫書時總把自己沉浸在深夜的寂寥之中。與此同時,她重新翻看自己的微博、朋友圈,去查每個記錄過的日期當天發生了哪些新聞,導致在寫完書以前,睡眠成了天大的難題。
來自火神山醫院的感謝信。照片時間:4月7日
如果說阿念進入方艙、為了外婆轉去火神山的過程中,她對新冠肺炎的認識,對自己和外婆病情的認識,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未知的,那麼,她還有過幻想,對外婆治癒回家有過希冀。然而,當她再去回憶和敘寫這一切時,這些希望是早已破滅了的。
作為編劇,阿念在工作的狀態下一天可以寫5000字文稿,而在寫自己的經歷時,她有時熬一整晚才寫1000字左右,頭髮大把大把地掉。「因為寫不動,有時候寫一句話得哭半小時。」
阿念說,她以前都是做一些腦洞比較大的夢。比如和犬夜叉一起拯救世界,和小飛俠一起在夢幻島上飛翔。還夢到過她自己變成小蘭,和柯南一起探案,別人說她有罪,柯南就幫她翻案,典型的偶像劇式男友力爆棚的少女夢。
但疫情之後,她很少再做這些讓愉悅的夢了。
她很容易夢到死亡。她曾夢到去參加一次同學會,在這次聚會上,她突然拿到一個「新冠後死亡名單」,每個班級都有同學的名字在名單上,阿念看到自己班上的同學名字後在夢中就失控痛哭,但現實中其實並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
阿念全家福,她的母親曾是疑似病例,父親也曾確診
盡力展現真實的力量
今年國慶中秋雙節的假期,阿念回家了。和1月份回武漢相比,這次才更像過年。在十一當天參與媒體直播的過程中,她感受到國慶節的熱鬧和中秋節的寂寥。
阿念家的聚餐又多了一個空碗。外公、外婆從去年底到今年初相繼離世,直到現在阿念還會夢到他們,心中更是難以釋懷。「他們是沒辦法替代的,在你心裡有個位置永遠空了。」
在武漢的一草一物還是能勾起阿念的記憶,她對這些記憶多少還有恐懼感。當她解除隔離後沒幾天,下過一場雨,她準備出門散散心。剛到樓下,她看到地面上的水印就條件反射一樣突然抱頭痛哭。
阿念進方艙的前一天,也是一個下過雨的夜晚。一輛警車孤獨地向她開來,萬籟俱寂,社區的工作人員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又害怕,但又要監督她上車。「我的爸爸特別孤獨地站在雨中,那天是我見過的他這輩子最崩潰的一天。」阿念說,所有的畫面就通過一灘水印傳來,在她的腦海中不停閃回。
知名作家、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李修文為阿念的這本書寫了推薦詞:這不僅是一本日記,更是一次抗爭,阿念,經由抗爭,經由對於愛、責任和尊嚴的不懈維護,重新成為武漢的女兒,所以,重生的城市就此活在了她身上。
外婆與阿念的舊照
「再沒有什麼困難是無法克服的了。」阿念把火神山比作她人生中的珠峰,她攀登過,哪怕過程不盡如人意,但終究是翻了過去。
她的編劇事業開始從偶像劇往社會題材轉移,近期一直在關注向醫療機構捐獻遺體的群體。阿念的外婆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按照她生前的心願,她的遺體被捐獻用以醫學研究。
對於這本書的市場反饋,阿念更在意的是武漢人,特別是親歷武漢抗疫的人的感受。但她還有些擔憂,擔心讀者把她的書當作是一個現實坐標。「我1月19日回武漢後,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家裡,我還是沒能把封城前期武漢的狀態描述出來,我很盡力去展現真實,我寫的這些比武漢當時的苦還是要輕太多了。」
阿念發現,人真的是會遺忘的。越往後一天,遺忘就會多一點。好在,她逼自己寫完了她和外婆的故事並出版成冊,讀者可以看到她、她和外婆甚至武漢人在特殊時期的故事,其中有暖、有愛,當然也有痛、有傷。「我完成了寫這本書的使命,我走的這一趟,終於能被人看到,有人能陪陪我了。」
阿念在書的最後問了一個問題——「多年以後,大家還能記得這一切嗎?」
她的回答是,「那些真實發生過的痛苦與淚水,那些冰封的人,我記得;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奮勇向前拯救生命的身影,我也會記得。」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