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文猛
我很佩服和感謝那些設計個人履歷和個人檔案之類表格的人,他們會設計一個「出生地」的類別,讓你永遠記著自己從哪裡來。
地名記著很多的事。讓我糾結的是在「出生地」類別中,我不知道是該填寫「向陽坡」還是該填寫「太陽溪」。
我出生在向陽坡,自從那幾方巨石攜帶泥石流從坡頂滾下,炊煙嫋繞、雞犬相聞的村莊瞬間被抹去。沒有早些年的地圖和地名冊,沒有那些上年紀人們的指引,今天我們找不到「向陽坡」這個地名,聽不到關於「向陽坡」的念叨。
我成長在太陽溪,萬裡長江大江截流成就高峽平湖的時候,江水淹沒了我們的村莊,面對茫茫的江水,我們已經指不出我們的「太陽溪」在哪方江波之下。
於是,我就想寫—篇文章來祭奠我那些被抹去被淹沒的地名——我的出生地是在離大江很高的高山坡上,土地名叫向陽坡。幾十戶人家,簷瓦挨著簷瓦,擠暖一樣連在一起。不管村名怎麼個叫法,他的轄區和土地名始終不渝,上界是亂石嶙峋的山崖,下界是撐在江邊高而陡的峭壁。左右沒有明顯的村界,反正見不著柿子樹時,那就是村界。
在村名更替的線索中,很有些帶泉、帶水的名字,其實坡上沒有—眼泉水。因為缺水,坡上絕少種水稻,大多種些玉米、洋芋、高粱之類。孩子們最好的吃食莫過於甜玉米稈和粘在鐵鍋底的玉米糊鍋巴。坡上的大人小孩嘴特寬大,原因是剝甜玉米稈練就的。
村人吃水就靠天,我們挖了很多的塘坑凼,買了很多的缸盆缽,以求充分接納天賜的甘露。逢上一連幾十天不下雨,全村人就舉家挑桶端盆地來回三四個小時下江取水,以致那取水的壯景成為了遠近聞名的風景(也正是這刻骨銘心的風景讓全村人擺脫了後來的一場滅頂之災)。
我們在山坡上種玉米種洋芋種高粱,我們也在山坡上埋祖先。
我們在山坡上種樹,我們也順手摺斷祖先墳頭的枯枝。
我們挑滿一缸水,我們也會舀一瓢水捧給祖先。
······
有人曾勸過我們搬遷到有水的江邊,卻沒有一家人離開,一家家屋簷貼在山坡上,就像一群吃草的牛羊,儘管並沒有多少吃不完的草。離開村莊無異於嬰兒離開父母,世間的一切景致帶來的都是無一例外的迷茫和恐慌。自己的爹媽生得醜,難道要找一個生得漂亮的男人女人當爹媽?因為村莊在坡上,祖先在坡上,根在坡上,我們熟悉每一塊土地的皺紋。
坡上還有一方風景就是滿坡的柿子樹,賤賤的綠,賤賤地長,就像村裡一代又一代子孫。不見有人去栽種、去料理,這些樹偏長滿了山坡。坡下的村莊不斷有人弄些樹苗去栽,就是不見成活,從這點上看,上天是公平的。「銅打頂、鐵打蓋,高掛起,逗人愛」,這首唱柿子的兒歌成了坡上子孫學得最早記得最牢的文化啟蒙課本。柿熟時節,遍坡一片銅色。走入向陽坡,坡上人沾了玉米糊的嘴邊新添上一圈紅紅的柿汁,連空氣也注滿了熱烘烘的甜味——
有了這兩方風景,坡上人儘管長相不太水靈鮮活,也長得膀圓腰粗、聲音硬朗,在嫋嫋的炊煙陽剛的犬吠中,茂盛著一代又一代子孫。如果沒有那場滅頂的巖崩之災,等到後來三峽水庫水漫江邊陡巖,漲到坡底的那片柿子樹下,這裡定會成為風水寶地。誰知一場百年難遇的旱災讓懸掛在坡頂的幾方巨石鬆動,骨碌碌地滾下來,一下抹去了炊煙和犬吠,抹去了祖先的墳塋,抹去了村名,抹去了地名,在漫天的塵土和樹葉之中,瀰漫著燕子的驚慌和嘶鳴。
幸運的是,巖崩時,全坡人正浩浩蕩蕩地下江取水······
巖崩的驚雷響過,仰望那一片空白的村莊,我們也如同天空中驚飛的燕子,我們都找不到棲息的屋簷。
搬家吧!沒有了家什,沒有了米糧,沒有了牲畜,所擁有的是幾根扁擔,幾擔水桶。向陽坡那—方水土曾養活了一方人,如今那片土坡沒有了人,幾年也不見長出一星新綠。究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還是—方人養一方水土?
政府把幾十戶人家安置在了江邊叫太陽溪的村莊上。洗澡有長江的江水,納涼有高大的黃葛樹,吃飯有一方方肥沃的稻田。應該說,這裡絕對比向陽坡上幸福多了。可是在向陽坡上做夢夢見汪汪清泉、白花花的大米,在這裡做夢卻總是夢見冒煙的喉嗓、枯萎的花草——我們對苦難和痛苦的留戀,絕對更甚於幸福和歡樂。
我們在江邊播種,肥沃的土地、清清的江水給了我們從沒有過的收穫。每次幹活累了,我們會直起腰,仰望高處的山坡,我們的祖先在坡上,我們的根在坡上。晚上,我們在星空下剝玉米、刨土豆、剝大豆。父親說,天上是星星,玉米、土豆、大豆是星星,人死後,在寬廣的大地上,墳墓也是另外的一群星星,望著高處空白的向陽坡,天上的星星閃爍,地上的星星晶瑩,可是,我們卻再也望不見坡上的星星。
大概是命中注定我們一生中有抹不去的搬家情結,新的家園還沒有建好,分給我們的田地來不及去摸透品性,三鬥坪上隆隆的開工禮炮又宣告我們又將搬家,我們再次告別一個叫太陽溪的地名。
我們挑滿最後一缸水。
我們點燃最後一縷炊煙。
我們最後象徵意義地鎖上家門。
黑狗對著空村依戀地嗚咽······
離開村莊,哪怕只是一束茅草都是那樣的寶貴。我們把一切能夠拿走的,統統裝上車,牛驢豬羊雞,鍋碗瓢盆桶,一樣都不能少。恨不得有一張巨大的包袱,能夠把村莊包上帶走。
再喊一聲向陽坡!再喊一聲太陽溪!幾年後,幾十年後,幾百年後,當我們從異地漂泊歸來,我們指著浩淼的波濤,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故鄉在哪裡,但是我們還能夠喊出故鄉的地名,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故鄉是哪裡!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作者系中國作協會員、萬州區作協主席。現任職於重慶三峽文創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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