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雪-I'll be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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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齡的累加,愈發覺得與父母的距離遠了:不再一起逛街、不再一起睡覺、不再把什麼事兒都掏出來說…我把它歸為下面的原因:
總把我當小孩兒嘮叨的父母常常讓人不耐煩。
在很多方面的想法總是過於陳舊。
父母老了總跟不上我的腳步。
……
而我又有多好呢?總是忙著自己的事情,忙著朋友聚會,忙著到處去看看,忙著網絡,忙著莫須有的人際交情…搞得熱熱鬧鬧煞有介事,以為這些就是擁有的了。
「我們現在什麼都有,有一天會什麼都沒有,我愛的你、我旁邊的人一個一個老盡、死去,我們一直忘記又試著努力記起些微故事,證明某些事物確實存在過。」
我們的問題只是早晚的問題,我們不過是在重複億萬人的生活。倘若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少關心些虛無的事兒吧,總有人在老地方等著你,而且,他們已經等得夠久了。
盲腸炎開刀,那時媽媽上來臺北看我,照料了我幾天。
因為術後忙於追趕工作進度的關係,我隔了兩個月的一個周末,才短暫回了臺中的家一趟。
一進門爸爸看到我,馬上起身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你開刀我都沒有去臺北看你, 我老了,走路不方便。」雖然我個性堅強,但眼眶還是快速泛紅,由於非常愛面子,所以得要忍住。我想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你來反而會讓我更自責,對不起的那個人應該是我。
我一直在追求我想要的,我領著爸媽給我的錢大學忙於功課、畢業忙於工作,一年回家不到十次,因為自己對機會追逐的自私而失去了應該要跟家人更多相處的機會。你的耳朵 聽不見了,我跟妹妹勸著你要換上人工耳。你的手不能動了。你的腳不能動了。你的脊椎終於要開刀了,我們已經幫你準備好脊椎復健器就等你痊癒。雖然方便地說著「我們」怎樣、「我們」又怎樣,但所有的東西都是堆著給媽媽跟妹妹在煩惱;而我,只是一直地留在臺北, 開會、工作、談戀愛、匯些零用錢回去,然後打幾通自以為是的電話關心家裡的近況。我去醫院看過你兩次,之後又匆匆地趕回臺北,自私地以為意思到了,那卻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
I'm really bad.
我佔你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時間,跟你說過的話卻那麼地少。我可能很愛你,開口卻使人尷尬,我從來沒有擁抱過你,父親節總是有禮物,總是一起吃蛋糕。短暫形式慶祝之後, 我跟妹妹很快地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留你跟媽媽繼續在客廳看電視。第一次主動握你的手你已經是最後一口氣都不到的彌留狀態、第一次幫你穿上的衣服是壽衣,你躺在床上如此地冰冷僵硬,我跟妹妹、跟妹妹的男朋友一起幫你擦淨身子,幫你穿上它。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失去至親的人。一位朋友電話中告訴我她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直腸癌過世,她跟我說我必須要知道與體認,死去的,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要察覺的是今後我再也看不到他,他的形體就是這麼現實地消失,火化,捧在手上的壇。惦念,不會再見,從此。
蔡明亮的《你那邊幾點》裡,世界的另一端小康已經死去的父親出現在遊樂場附近的池邊,鉤起旅人掉入水中的行李箱。偶爾在一些陌生人身上看到與父親相近的形貌而感覺熟悉, 常常忍不住總會盯看著對方許久,然後覺得滿足。我知道這是懷念拼貼成的移情,有時以重複、類似與巧合的樣態在生活裡出現,非理性地說,像是你曾經在幾個時空點回來過。
我想知道,我想念的你,你那邊幾點?如果死後仍有感知,如果另一世界的時間概念成立(如果有另一世界),如果這不只是生者抒情的漂亮語句。
房東太太打電話給我,問我她婆婆有沒有到工作室按電鈴收房租。她婆婆因為年紀大行動越來越不方便的關係,半年前我們就已經開始用電匯的了。
「沒有耶,為什麼?」我問。
「我媽年紀大了,最近有點失智,今天一直嚷著要去你們那收租,我顧著帶小孩,一不注意她就不見了,我想跟聶先生你說一聲,如果看到我媽媽麻煩留住她一下,趕緊打個電話給我。」
房東太太的語氣沒有太過焦慮或緊張,但是聽得出來有無奈的感覺。
再怎麼盛開過的,總會有步向凋零的一天。我們的父母也是、父母的父母也是,年紀越大「精氣神」越無可避免地「走下坡」。阿姥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看著看著便打起了瞌睡。起身要進房間休息,卻也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站直身子,緩慢地往前移動,吃飯咀嚼也變得遲緩。五年前阿嬤為身體病痛開刀、十年前親友正稱讚她看起來年輕、15年前才剛忙上忙下地張羅完舅舅的婚禮。
人生就是這樣一步步走向衰竭的,「衰竭」這兩個字太多冷血無情,我們多麼不願面對。如果有幸,我們不會被拋棄,但晚輩會以這是「年老的姿態」作為凋零的唯一形容。如果有幸,晚輩在幫你更換尿布的時候,知道這是他們該做的。如果有幸,他們的工作沒有太忙,或者他們沒有太懶。
我們現在什麼都有,有一天會什麼都沒有,我愛的你、我旁邊的人一個一個老盡、死去,我們一直忘記又試著努力記起些微故事,證明某些事物確實存在過。你正值青壯年的時候目送老態龍鐘的人步向頹圮,而總有一天是自己步向頹圮,幸運的話會有入目送你。
想起大二陪爸媽赴內地探親的那個暑假,返抵臺灣排隊等過海關的時候,年邁遲鈍的爸爸跨出了排隊的等候線,緩緩跟著前面的人往前移動,被坐在裡面的海關人員大聲吆喝:「你退到線後面、退到線後面!去一趟外地回來就不認識中文字了是不是?」爸爸耳朵不靈光,笑著、猜著地往後退去,我在旁邊漲紅了臉,想要對那海關人員回嗆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沒有開口。
當我們自以為文明的時候,對自己人卻是既愚蠢又殘暴的。
隔了十數年,那位海關人員可能已經四五十歲,再過20年,他便走向必然的老態龍鍾以及行動不便甚至反應遲鈍,他有沒有事先就預想到,自己最後總會到達的那個該死的、可能會不被人了解的「必然」?
我們以為這是個全然自己說話的年代的時候,卻忘記有些東西是永遠有時間性的,不可能永遠都在不變的那個位置上。一步步地走向衰竭與死亡,我們的問題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已。除了那些腦海裡試圖回溯的,沒有時間能真正向後走。
/ 特別說明 /
節選自聶永真雜文集「不妥」
文中截圖來自電影「東京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