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傳統文化在我們眼前面臨消亡之時,我總會覺得它是蒼白而無力的,而直到看到吳天明導演的《百鳥朝鳳》之後,才了解,它並不是像自然生物那樣隨著生命凋亡,而是能沿著人性的微光得以綿延的事物。
這部設定在1982年代的《百鳥朝鳳》,憑著一支嗩吶,一行質樸的鄉裡人,一曲輝煌的百鳥朝鳳講述了嗩吶作為非遺物質文化如何從輝煌走向落寞的過程。吳天明一直堅信著一點,好的傳統文化,既是這個國家的,也是這個世界的,而要被傳承下來,只有靠一代又一代的人。
而傳承之人,必要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面對學藝之途的磨難,要學著堅韌;作為文化的傳承人,要保有初心;見證文化隕落之後,要有破釜沉舟的信念;而吳天明作為傳統電影為數不多的傳承人,經得住這三層對人性的考究,所以直到72歲高齡之時,在所有同代導演都轉型商業化電影的同時,依然堅持拍了這部傳統電影《百鳥朝鳳》,電影中的嗩吶班子——焦家班,像是他的人生縮影一般的存在,經歷了嗩吶藝術由輝煌走下落寞的過程之後,依然拼盡全力吹響了一曲百鳥朝鳳,而這一曲傳統文化輓歌的背後,同樣也折射出了對傳承之人嚴苛的人性的考究。
提起吳天明,就很容易讓人想到張藝謀,1984年的張藝謀遇到他的貴人,當時還是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的吳天宇,很看中張藝謀那份對傳統電影文化的執拗勁,大筆一揮,給《紅高粱》投資了2w,成就了《紅高粱》電影鼎峰地位的同時,也成就了張藝謀作為傳統文化電影的奠基人。
而之後的若干年,傳統電影文化就像是一門吃力不討好的苦果子,由叫好不叫座變成了無人問津,作為拍攝這門手藝的奠基人和傳承者,張導逐漸偏離了講述文化和時代的傳統電影,轉而像商業化電影發展。
而獨獨剩下吳天明老爺子,還在這條最原始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的走著,72歲的他在《百鳥朝鳳》中,刻畫了一個同他一樣固執的老頭焦三爺,焦三爺有著一箱子寶貝嗩吶,在當時那個年代屬於地位極高的嗩吶班子,老頭每日練嗩吶出臺子一樣不落,而就是這樣一個老頭,在對自己極其嚴苛的同時,也對其徒弟有著不近人情的嚴格。
拜在他旗下的大弟子天鳴,人小力量薄,他便打發他去田裡耕種,去河邊拿蘆葦根吸水,頭一天就告訴他:「吸不上來別回來。」
可憐的孩子愣是在河邊吸了一宿,什麼也吸上來,回家後吃了閉門羹,又折回了河邊,繼續拿著蘆葦根吸水。
而當他終於拿蘆葦根吸上水後,滿心歡喜的去見焦三爺,焦三爺也沒一句好話,只是默默的換了根更長的蘆葦根,打發孩子繼續去河邊練氣,吸水。
而這一練,就是兩個月過去了,後來的二弟子藍玉興衝衝的問天鳴,吹嗩吶厲害麼?天鳴無奈的回答,根本沒碰到嗩吶。
藍玉驚訝了一會,直到第二天,他也被安排到了河邊拿蘆葦吸水。
兩個少年在河邊拿蘆葦吸水的鏡頭實在是印象深刻,在影片的前半篇幅中,有大半都是這個畫面。他們日復一日的練氣,無論颳風下雨,都不停歇,直到後來的他們,都能屏著一口氣,吹出完整的曲子。
吳天明老爺子對傳統電影的傳承,一直有著執拗的固執,在現實中的只有他一人經得起這番磨礪,而在電影中,他滿心歡喜的給焦三爺安排了兩個乖徒兒,用心良苦的考究他們對學藝中應對困難磨礪的堅韌精神,並為之畫上艱難又美好的過程。
對此,很多人會指責他對苦難過於執著,而吳天明則不那麼想,他說:「我就是要這樣拍,這不是拍給觀眾看的,這是拍給未來看的。」
72歲他同樣堅信著,只要未來有經起學藝磨礪卻依然堅韌的人在,傳統電影就不會倒倉。
作為老一輩的藝術家和導演吳天明2014年的拍攝的遺作,他對電影和傳統文化的初心一直沒變,而一個傳統文化要設立繼承人,傳承衣缽,其對選中的人的品性考究更是重中之重。從老爺子第一部傳統文化作品《變臉》開始,就早早的掂量過了傳承人的分量,天賦異稟或會來事都只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其中無可替代的,經得起考究的,卻只是一顆向著藝術的質樸無華的初心,最初《變臉》中女扮男裝的「狗娃」,便是憑著一顆赤誠的心,在一艘破舊的小船上跟著變臉王吃苦耐勞,最終打動變臉王,摒棄了重男輕女的思想,使得變臉這一民間藝術得以傳承。
而到了《百鳥朝鳳》,吳天明老爺子對刻畫人性的手法更加駕輕就熟,其鏡頭下的人物形象也更加脈絡清晰,《百鳥朝鳳》中的兩個主角,是兩個年紀相仿卻性格迥異的少年,就像是二元對立般的存在,天賦異稟的藍玉,和愚笨不堪的天鳴,都在年幼時拜當時名聲鶴唳的嗩吶傳承人——焦師傅為師。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同一個師傅下共同學習,藍玉一點就通,一首曲子學一遍就會,焦師傅出活時都帶著他;而天鳴則像一塊頑石,任憑怎麼敲打,都比藍玉慢幾拍,幾個月後,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藍玉跟著師傅出活,而他則在幫師娘幹活,田間吸水練功。
天鳴倍感失落,但樸實的天鳴卻依舊勤奮好學,堅持著田間吸水練功、幹農活之餘日復一日的練著嗩吶。而一次在林間的採風,焦師傅問兩個徒弟聽出了幾種鳥聲時,天鳴一口氣答出了「黃鶯、水鶴、鴛鴦、燕子....」數十種,不由的讓焦師傅對他刮目相看。因為嗩吶取聲,講究的是曲調的演化,而這份演化與自然有千絲萬縷的關聯,而在藍玉和天鳴之間,天資聰穎的藍玉沒有悟到,而懷著最為質樸之心的天鳴,聽出了自然的聲音,並感悟到了其聲和形之間的融合。
而不久之後,戲院火災,戲班子從火場逃生之後,臉蛋被燻的黑乎乎的兩個少年跑出火場,藍玉的懷裡空空如也,而天鳴的懷裡則緊緊的握著嗩吶。焦師傅看到後,勃然大怒,打了藍玉一巴掌,並憤然的強調:「接過嗩吶時發的誓不記得麼,嗩吶離口不離手!」這一次,記住這句話的,依然是那個略帶愚笨的天鳴。
這段經歷,對於少年來說是發自內心的本能舉動,吳天明導演的用一個長鏡頭描繪了少年懷抱嗩吶衝出火海的樣子,那一刻鏡頭下,少年在火光中所歷練的、被考究的——正是人性對藝術初心的質樸捍衛,這份質樸捍衛已經超越天賦異稟、超越推陳出新,在傳統藝術面前凌駕於一切之上。
而經歷過這兩次的事,焦師傅也在心裡掂量出了要傳承這份衣缽的分量,只有在火災中以生命捍衛嗩吶的天鳴,才擔得起這份責任,他在院子裡拿出了一支記載著數代人輝煌歷史的嗩吶,遞給了天鳴。
那個默默無聞的少年,接過嗩吶的同時激動的落淚,而繼承衣缽後的他,也同樣應證了焦師傅的原話:「只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裡的人,他才能拼命的把活保住傳下去。」
「他們不屑於拍我那樣的電影,就像我不屑於拍他們的電影一樣。」這是吳天明老師訪談時對別人說的話,而縱觀其一生,這又像是他對自己說的話。老爺子窮其一生都在對傳統電影致敬,而《百鳥朝鳳》中的焦師傅,也同他一樣,傾其一生都在為傳統藝術謳歌。
在現實中,傳統電影是如何一步步被影院遺棄,被商業革新,被觀眾忽略的;在《百鳥朝鳳》中,嗩吶藝術就是如何一步步的被鄉親們遺棄,被西方音樂衝擊,被徒弟摒棄的。
鏡頭前大大小小的人物之間的心路歷程,無不在折射著當時人性對於傳統文化的作用,而其中冷暖,只有對傳承固執己見的吳天明才能鐫刻的毫不費力:
而在這重重阻撓下,嗩吶藝術奄奄一息,就差最後蓋上最後一塊黃沙。焦家班最後一次的演出,儼然成了嗩吶最後的哀歌,那一天,天鳴身子抱恙,焦三爺毅然接過天鳴的位子,他拿著那隻「八百裡秦川找不出第二支」的嗩吶,吹響了盪氣迴腸的《百鳥朝鳳》,高亢婉轉的音色從嗩吶的管壁碰撞而出,響徹雲霄,焦三爺的身子已經接不上嗩吶的氣了,他在屏息吹響最後一口音後,吐出了一口鮮血。
而吳天明導演想借焦三爺宣之於口的,一直都是老一輩人對傳統藝術的使命感,這使命就是不能讓傳統文化在這裡斷了根,這其中考究的便是人性對藝術信仰的破釜沉舟,這一份對人性的考究——藏在了他最後一口的嗩吶聲中、藏在了他一箱寶貝嗩吶裡、也藏在了他精挑細選才選出的接班人中。臨終前,焦三爺在床前囑咐天鳴:「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
即使為了這份傳承,天鳴已經食不果腹,步履維艱,但這個文化的傳承人,依然應下了這一使命。
因為他知道,傳統文化的這條苦旅,唯有在人性的微光下才能得以延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