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能給人多大傷害?
眼前一陣金星閃爍,安迪·威爾金森感覺自己的右眼一陣模糊,像是一盞破碎的車頭燈,逐漸暗淡,熄滅。幾分鐘前,這位斯託克城後衛被對方球員一腳猛力抽射,正正打在太陽穴上。威爾金森的意識一時模糊了起來。「那種感覺很可怕,但當時我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他告訴FourFourTwo。
這位右後衛需要證明自己的實力。他在斯託克城可以說已經失寵了,但在足總杯第五輪對陣布萊克本時,他得到了出場機會。他決心全力抓住這次機遇。「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感覺很糟,我試著去隱瞞我的傷情。但我下場的時候還是非常虛弱。」他回憶道。
威爾金森是在半場時替補上陣。隨行隊醫意識到他身上出現了典型的腦震蕩症狀——一種創傷性的腦損傷。這種創傷一般是由於頭部或者身體遭受猛烈撞擊,引起大腦在顱內快速地來回移動而造成的。
他一開始覺得,像他這樣一個強壯的後衛是不用在意這種傷的。畢竟,這種現代輕型足球能夠給人帶來多大傷害呢?「我以為星期一早上我就可以回去訓練了,但隨著時間流逝,我意識到了我傷得有多重。」他補充道。
這位32歲的球員開始出現暈眩、失衡和不時噁心的症狀。他的暈眩感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時候通常他會覺得眼前的空間在旋轉。大腦受到的損傷加上他面對挫折的掙扎不妥協,讓他變得有點暴躁,並有些抑鬱。
威爾金森曾三次飛往美國去找腦震蕩方面的專家,接受他們的治療。但他很快發現,他的病根本就沒有什麼神奇解藥可以治。「他們告訴我,我幾乎不可能再次上場踢球了,因為這樣的話,二次腦損傷的可能性太大。」
2016年2月,受傷一年後,威爾金森不得不退役。這次打擊甚至比差點把他打昏迷的那次還要嚴重。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還經常夢見自己在踢球賺錢,但夢醒了就碎了,現實的一切洶湧而來。
專家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可能完全康復」,他說,「我的深度知覺出現了偏誤,也就是說我不能判斷我跟物體的遠近距離。我的周邊視覺也是扭曲的,我每天都要做視覺治療。特殊眼鏡幫我減輕了這些症狀。」
頭球跟腦震蕩的症狀是有聯繫的
威爾金森的故事在從前可能會經常發生。那時,皮革足球在90分鐘的比賽中已經溼透了,所以頭球之後球員們就會說頭痛。現在科學家們認為,因為現代足球在空中移動速度非常快,所以也同樣有導致長久性腦損傷的風險。
一名球員站在禁區內,旁邊一臺機器一個接一個地對著他發了20個球。這個裝置模擬了普通角球的速度與力量,但再怎麼模擬也好,這始終不是正常訓練場合。測試前和測試後,這二十三名球員的大腦狀況都接受了檢測。兩天後他們做了同樣的測試,兩個星期之後又再做一次。
斯特林大學的研究員在去年十月展開了這項研究,旨在揭示頭球對大腦造成的影響。這次研究結果表明,單是經歷一次的系列撞擊,大腦功能就會立刻產生變化。這批受測球員在記憶力測試中表現出41%到67%的記憶力下降,他們的大腦灰質中開始有某些化學物質生成,而這種化學物質會降低人體對肌肉的控制力。
這次系列撞擊的影響只持續了24小時,但是首席研究員瑪格達琳娜·伊思瓦特教授(Dr Magdalena Ietswaart)覺得這次研究結果值得關注。「雖然大腦的改變是暫時的,但我們相信它對腦健康還是會有一定影響。特別是像球員他們經常會頭球,那這個過程就會不斷重複。」她說。
位於紐約州的愛因斯坦醫學院在二月份展開了更為深入的調查。222位業餘成年足球運動員接受了測試,這些運動員一年中至少有六個月在踢球。他們填寫了一份調查問卷,其中包括他們的頭球頻率和在球場上受到衝撞的頻率。結果再一次令人吃驚。
「我們了解到,頭球確實跟腦震蕩的症狀是有聯繫的」,首席研究員麥可·李普頓教授(Dr Michael Lipton)說道,「這跟之前的研究結果完全是相反的。之前的研究表明,衝撞才是腦震蕩的最大誘因。這次的研究結果使我們開始關注頭球對大腦的長期影響。我們需要更多的調查研究。」
傑夫·阿瑟爾的悲劇
傑夫·阿瑟爾的悲劇明顯是過去給我們的一個警告。這位前西布朗維奇前鋒在361場比賽中為「燈籠褲」打入174粒進球,他也是第一個在溫布利球場足總杯和聯賽杯決賽進球的球員。他標誌性的輝煌時刻被永久記錄下來,在家中貼滿;他目光所及處,堆滿了獎盃,掛滿了英格蘭隊棒球帽。但阿瑟爾已經認不出自己的家人,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球員,直至死去。
「當初足球賦予他的一切,如今足球又奪走了」,阿瑟爾的女兒潼恩告訴FFT。阿瑟爾於2002年1月去世,享年59歲。去世前四年,人們以為他一直在跟老年痴呆症作鬥爭。但是潼恩堅信,父親的病情跟他職業生涯中不斷的頭球有關,是這些頭球使得他的腦顱不斷遭受撞擊。
驗屍官安德魯·海格同意她的看法。他判定阿瑟爾是死於一種職業病,這種病是由大腦不斷跟20世紀60年代沉重的皮革皮球產生碰撞而導致的。他聲稱,這種碰撞導致的創傷,跟一個拳擊手在臺上受到敵人重拳擊打所形成的腦部創傷非常類似。
然而,這種論斷並非完全準確。2014年,威利·斯圖爾特醫生(Dr Willie Stewart)經阿瑟爾家人同意,對阿薩爾的大腦進行了二次屍檢。他發現,阿瑟爾實際上死於一種慢性創傷性腦病(CTE),這是一種退行性腦疾病,只有在屍檢的時候才能完全確診。而這種病通常會和經歷多次腦震蕩的美式橄欖球運動員和拳擊手聯繫在一起。
頭部接一個球門球,相當於受100克的力
用一個輕型現代足球做頭球動作,有可能會和頭頂多年前被阿瑟爾稱作是「一袋磚」的皮革足球產生一樣的致命惡果嗎?這個問題來自美國普渡大學的機械工程教授埃裡克·諾曼(Eric Nauman)和健康與人體運動學臨床教授拉裡·萊弗倫茲(Larry Leverenz)。他們嘗試去回答這個問題。
這兩位教授從八年前就開始研究女子足球隊和美式橄欖球隊中的腦震蕩情況。2015年,他們追蹤觀察了兩所高中的女子足球隊一個賽季。每到訓練和比賽的時候,運動員們會在右耳後面戴上一個叫做xPatch的感應器。這個感應器可以檢測出頭部受到的超過20克的撞擊力度,並監測出在每次撞擊之後大腦是如何在顱內移動的。他們也事先記錄了哪種類型的撞擊會形成最大的衝擊力,並且讓運動員們在賽季前、中、後都做了核磁共振掃描,以監控到大腦的一切變化。
他們對研究結果感到驚訝,因為頭頂球門球和接長傳球的力道遠超預期。「大部分的力道是介於50克到100克,這跟拳擊手的一拳,或橄欖球賽中的一次衝撞力道相當。」諾曼教授告訴FFT。「平均每場比賽他們都會受到大概4.29次這種類型的撞擊。我們還沒有得到具體數據,但我們可以合理推測出,用頭部去接一個英超門將所開出的球門球,大概要承受100克的力道。」
球員們在賽季末做了兩項記憶力測試。第一項測試要求他們回憶一張剛剛見到的圖片,第二項測試則要求他們回憶前兩張圖。「大腦受到更多次數撞擊的球員在做這兩個測試的時候都顯得更為艱難」,萊弗倫茲教授說,「這種區別使我們感到害怕。」
有趣的是,雖然掃描結果顯示出球員們半個大腦的功能出現了某些變化,但是沒有一個球員出現腦震蕩症狀。
「如果你撞傷了其他身體部位,比如說腿,你就會覺得痛,然後你會去休息。」諾曼教授說,「然而,大腦並不具備同樣的痛覺感應器來提醒你傷到了,需要休息。所以你就會一直踢球,一直頭球,一直傷害著自己。」
諾曼教授說,長時間遭受力道較輕的、不斷重複的撞擊通常會比一次過的猛烈撞擊來得要更為嚴重。「如果你去看核磁共振掃描片,你會發現,一個經受過多次輕型撞擊的大腦,會比遭受一次猛烈撞擊的大腦情況更糟。如果一個球員不間斷地做15分鐘的頭球動作,那麼他的大腦就在這個過程中承受著很多疊加力道,所以輕輕一擊就能把他打倒。」
「如果把時間線拖長一點,比如說你每天都有頭球,持續六個月,那你的大腦就會在這六個月裡一直是發炎的。大腦發炎跟身體其他部位肌肉發炎就有很大區別了。首先你的血液不會像在骨骼肌上一樣凝固,所以痊癒所需時間就會變得更長。如果你不休息的話,就有可能導致長久性損傷。」
諾曼教授和萊弗倫茲教授非常希望能夠在英超球員身上重複同樣的實驗,但他們的一腔熱血撞上了南牆。「我們還沒有對英超球員做過測試,因為英超和國際足聯沒有給予我們資金援助」,諾曼教授解釋說,「他們只需要犧牲一個球員來做測試,而這個犧牲可以換來所有的答案,我們就可以有能力去保障球員的長期腦健康。」
「足球界對真相感到恐慌」
2002年父親去世之後,潼恩·阿瑟爾一直在呼籲英足總投入資金去推進這個研究。她希望理事會能夠出資支持這項研究,弄清到底頭球造成的腦震蕩跟長久性腦損傷有沒有聯繫。「我們需要知道,相比於普通大眾,退役足球運動員們患痴呆症的機率是否更高。」
2015年,她創辦了傑夫·阿瑟爾基金會,旨在呼籲人們關注運動帶來的腦損傷。從那時起,數以百計的退役足球運動員找過來跟她聯繫,他們都或多或少有痴呆的症狀。「踢過1966年世界盃的英國國腳裡,有四位患上了痴呆症」,她告訴我們,「阿斯頓維拉1957年足總杯的冠軍隊伍中,有五位死於痴呆症。這個比例太高了。」
英足總於2002年承諾說,要跟職業球員聯盟共同展開研究,然而並沒有落實行動。「距離我父親去世已經有十五年了,但我們還是沒有一點進」,阿瑟爾嘆息一聲,「英足總有責任去關注這項運動的方方面面。他們不想聽到有人說足球可能會導致死亡,他們希望推廣這項運動。但的確是有人出現了不幸。運動員們需要弄清其中的風險。」
英足總的這種不作為跟美國職業橄欖球聯盟很類似,他們一開始對於腦震蕩在橄欖球運動員中發生的高概率也是無動於衷。到2002年,奈及利亞的病理學家貝內特·歐馬魯(Bennet Omalu)了解到,對於前運動員來說,慢性創傷性腦病對他們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也是同樣的疾病使得阿瑟爾大腦受損。歐馬魯對匹茲堡鋼人隊中鋒邁克·韋伯斯特的屍檢報告顯示,他職業生涯中腦部遭受的重複撞擊,是使他得病死亡的主要原因。
科學證據不斷增加,前球員對他們發起訴訟,被迫出席庭審,這些種種終於迫使對實驗結果持懷疑態度的美國職業橄欖球聯盟承認比賽風險,並同意庭外和解。這使得聯盟會在未來65年花費近10億美元。英足總的不作為是否是因為存在財政方面的憂慮?
「跟我接觸的家庭中,沒有一個人談到錢」,阿瑟爾說,「但足球界對我們將要發現的真相感到恐慌。」
球員有權知道頭球會帶來什麼風險
美國出爐了新規則來保護年輕球員,給足球的未來走向提供了一個思路。2015年11月,美國足協宣布對青少年的頭球訓練量進行限制。他們禁止10歲以下的兒童在訓練或是比賽過程中頭球。11到13歲的少年可以在比賽中頭球,但是每個星期的頭球訓練不能超過半個小時,而每個球員在每場比賽中的頭球數量被限制在20個以內。
「現在我們的研究數據都是來自於成年球員」,喬治·恰帕斯(George Chiampas),美國國家足球隊隊醫告訴FFT,「其實沒有很多研究是關於青少年足球的,但縱觀現有的研究結果,保護大腦依然處於發育期的年輕球員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們的大腦在頭球過程中更容易受傷。」
目前來看,美國是國際足聯211個成員國中唯一一個落實球員保護措施的國家。職業球員聯盟主席戈登·泰勒非常希望英國能夠向美國學習。「這會使得英國足球中的腦震蕩情況受到更多關注,而這是我們需要的」,他告訴FFT,「我們一直都在跟足協談這個問題,但他們遲遲沒有行動。」
安東尼奧·貝利(Antonio Belli)教授是足總的獨立腦損傷專家組五名專家中的其中一位。這個專家組已經擬好了一些建議,告訴俱樂部和球員們當運動員在比賽中出現腦震蕩時應該如何應對。但頭球的風險依然沒有被擺在首位。「現在外面有很多所謂的科學證據,但我覺得其實並沒有確切的數據可以促成這些改變。」他說。
阿瑟爾欣喜地接受了大西洋對岸的研究進展,但她不再呼籲禁止在職業聯賽中使用頭球。「我們從來沒有說過我們希望禁止頭球,我們也沒有這麼想過。但關鍵是,人們有權利清楚了解,他們的選擇意味著什麼。假如你去商店買一包煙,你會知道它對健康的危害。不是所有球員頂了十五年球之後就會在老年得痴呆症,但通過一個簡單的研究我們就可以使現役球員了解頭球的風險。」
科技的力量可以提供代替規則變更的解決方案。諾曼教授相信,設計一個相對來說不那麼昂貴的頭部防具來保護球員免受頭球傷害,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們可以靈活地解決這個問題」,他說,「我們可以很容易為球員設計出一個輕型頭部防具,讓這種防具抵消頭球所產生的90%的力量。」
威爾金森覺得英國足球界可以向美國體育界學到很多。「我在美國接受治療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所使用的科技,」他說,「球員戴上一個裝備,如果被發現不能看清事物,那他們就會被要求退出比賽,接受治療。」
至少在美國,比賽在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