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新
鄧子新
1977年參加高考,1978年進入華中農學院(今華中農業大學)微生物專業學習,1987年獲英國東英格蘭大學分子微生物學博士學位。現任上海交通大學生命科學技術學院院長、武漢大學藥學院院長、武漢生物技術研究院院長、國際工業微生物遺傳學國際委員會主席。主要從事放線菌遺傳學及抗生素生物合成的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研究。首次在眾多細菌的DNA上發現了硫修飾,這是在DNA骨架上發現的第一種生理性修飾,打開了DNA硫修飾這個全新的科學領域。先後主持50餘項國家級和國際合作項目,在國內外學術刊物上發表300餘篇研究論文。200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2006年當選為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2010年當選美國微生物科學院院士。2012年獲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2017年獲談家楨生命科學成就獎。
1978年的那個春天,我挑著一根扁擔上了火車。扁擔前後懸著沉甸甸的簍子,簍子裡是鋪蓋卷——這就是我將要帶到大學的行頭。前來送行的父親和大舅特地陪我坐了一站,從十堰坐到六裡坪。我問為什麼,他們說:「讓我們也坐一次火車嘛!」來到武漢,抬頭看見天上一架飛機飛過,我意識到從此就要走進一個嶄新的世界了。
我考上大學,是十裡八鄉的大新聞,不光全家男女老少激動萬分,鄰裡鄉親也奔走相告。而就在不久前,我還掙扎在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處處碰壁的人生中。這場回歸的高考,乃至國家改革開放的大環境,對我個人命運的改變是翻天覆地的。
小山村裡的「土記者」
1957年,我出生在湖北房縣,一個當時與世隔絕的小鄉村。家裡兄弟姐妹5個,我是老么。
舊社會時,我的家族以紡織業為生,在當地有一點影響,祖上也出過讀書人。但到了父母這一輩,都大字不識一個。我上學的時候,家境十分困苦,連兩塊錢學費都交不起。儘管如此,父母還是儘可能地支持我們讀書。
我家成分不好,土改時被劃成「富裕中農」,「文革」期間被定性成「漏網地主」。這樣家庭出來的子女會有何際遇,哥哥姐姐們已經給我做了「示範」:招工沒戲,想當兵連體檢的資格都沒有……一切理想都沒有機會實現。
18歲那年,我高中畢業回鄉務農,各種髒活重活都挑在肩上,是家裡的「頂梁柱」。但在我心裡,一直有個跳出農門的夢想,一直有種改變命運的渴望。
我以前學習成績不錯,也積澱了一些對文學創作的興趣。於是我自發做起了「土記者」,拿個小本本四處採訪,農民的新人新事,農村的精神面貌,都是我的素材,各種過期的報紙雜誌就是我的教材。
漸漸地,我寫出了一點名氣,縣、鎮上有什麼幹部會議、民兵工作,甚至婦女計劃生育典型,都來找我報導。那時候「土記者」投稿不用貼郵票,我就在稿紙下面墊上七八層複寫紙,手腕上攢著勁兒寫字,寫出一式幾份的稿子,天南海北地到處郵寄。人民日報社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啊,大概都收到過我的投稿。
終於,《鄖陽報》採用了我一篇通訊報導,還把我評選為「優秀記者」。我自豪得不得了,從此更是一發不可收,一件芝麻大的事兒也能寫出洋洋幾千字。
回想那段白天在生產隊上幹活、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的日子,難免覺得天真好笑。但當時的我,對這些「作品」可是寄予了極大希望,希望能被伯樂發現,得到一些好的工作機會。
現在想想,我為改變命運作出的種種努力,在當時大多付之東流,但長遠來看,正是這些「膽大包天」的行為讓我受益匪淺。所謂功不唐捐,大抵如是。
只給我半天的備考時間
村子裡信息閉塞,就連恢復高考的消息也很難飛進來。記得有一次,大隊書記開完會回來向我們傳信兒:「高考雖然改革了,但還要和貧下中農推薦制結合起來。如果兩個人同時考上,只能走一個的話,還是要聽貧下中農的話,群眾推薦誰去,誰才能去。」
後來我才知道,他傳達的「精神」跟中央全面恢復高考的精神是相違背的。恢復高考之前,誰能上大學、誰能上中專,都是貧下中農推薦。到了1977年,大隊書記已經把82級的大學生人選都確定了,根本不會有我的份。
不管怎樣,後來真正得知恢復高考後,人人都憋著一股勁兒,想通過這次考試改變命運。為了準備考試,我身邊的貧下中農子弟都得到了特許,可以兩個月不去上工。但每天清晨4點,大隊書記還是親自到我家喊我上工,去搞治山、治水、治農田的「三治建設」。那段時間,我每天的睡眠時間還不足三個小時。
就這樣,直到高考前夕,我只得到了半天的報考時間,複習功課幾乎無從談起。身邊還總是有聲音提醒我、「教育」我,讓我不要想入非非,老老實實把活兒幹好。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中的絕望不難想像。但不管希望多麼渺茫,我始終沒有放棄。
高考頭一天,我還在山上打眼放炮。考試當天早上,媽媽給我炒了一碗飯,算是無聲的鼓勵。我家沒有鐘錶,我看著天要亮了,就動身出發,帶著開山放炮的一身泥土,來到破舊不堪的縣一中教室。現在的孩子參加高考,常常是全家人上陣陪考,對比來看,很有意思。
我沒有時間複習,但好在長期的新聞寫作鍛鍊,讓我在文筆和政治嗅覺上佔了優勢。結果我的語文和政治考得相對不錯,把總分提高了一些。那年的湖北考生達到100多分就可以參加初選。我可能是憑著語文、政治多考了些分,才成為所在公社6個農業大隊唯一首批初選的考生。當時如果還有第二個人被初選上的話,很可能上大學的機會就輪不著我了。
那時節,有很多分數過線的考生因為政治因素又被壓了下去。而我在縣裡寫稿子已經寫出了名,有縣招辦的特別關照,才在初選後的群眾推薦和政審環節放了我一馬。倘若沒有當初的「土記者」,大概也就沒有後來的「鄧院士」了。
「把失去的十年奪回來」
在老家,我算有名的筆桿子,中學老師都勸我學文科。可當高考志願表擺在眼前時,我發現文科院校寥寥無幾,理科院校倒是很多。我想著只要考上就好了,其他還顧得了什麼呢?為了增加中榜的機會,我決定選擇一所理科學校。
我當時以為天底下只有「數理化」三門學科,所以報的也都是這些專業。至於微生物是什麼,我聽都沒聽說過。
那年,華中農業大學在志願填報結束後臨時增添了微生物專業,因此沒有公開對外招生。我們班上的學生好像都是服從分配調劑過來的。開學了我才知道,微生物學可是生命科學的前沿,是當時農大響噹噹的專業,同學們都感到非常幸運、非常自豪。
跟現在繁華的大學城比起來,那時候的大學條件很差。我們上大學不收學費,家境貧困的學生還能得到一點助學金,但還是常常吃不飽飯。班裡有些同學周末回家,就把多餘的飯票送給我們。食堂夥食油水少,我這樣的小夥子一頓就能吃掉三張飯票。
夏天的武漢是個大火爐,五六個學生擠在一個寢室裡,自習時都是滿頭大汗。熱得受不了,我們索性捲起一張蓆子,跑到樓頂上去享受自然風睡覺。
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愛說一句話:「把失去的十年奪回來!」因此,不管條件多麼艱苦,大家都創造一切機會去學習。沒有課本,就由老師們親自寫教材,讓寫字好看的同學手刻成版,再油印出來。為了省錢,我把買來的墨水都兌上一半清水,導致筆記本上的字跡多數都已褪色。但是直到今天,我翻看這些筆記時,還能依稀記起課上講授的知識。
當時最困難的是外語學習。在鄉下時,我哪裡想過要學外語。上大學後才發現原來外語這麼重要,而班裡那些城市來的同學,好多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作為為數不多的農村學生,我入學時是班上英語最後一名。
從那時起,我堅持每天早上5點起床學英語。拿著一本《英語900句》,每個星期將15句背得滾瓜爛熟。完全憑著一股毅力,我的英語成績後來居上。幾年後能出國留學,也得益於自己不錯的英語功底。
意料之外的寶貴機遇
剛上大學時,我沒什麼雄心壯志,能離開農村,找到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就是我的理想了。是幾位恩師讓我看到了更加寬廣的世界。
我是農村來的學生,按理說畢業後應該回老家的。但我們的老院長陳華癸院士,還有微生物學教授周啟老師很看重我,他們赴英國考察歸來後,力薦我到英國John Innes研究中心攻讀學位。
出國學習這樣的人生大事,我自己都沒怎麼操過心,都是老師們為我鋪好了路、搭好了橋。我更沒想到的是,在英國,我學習的實驗室是國際上最前沿的研究中心,我的導師也是世界上很有名望的大師。這些人生中的寶貴機遇,統統都在意料之外。
我這一輩子,遇見了很多恩人、很多貴人,酸甜苦辣都嘗過,善惡冷暖都見過。一路走來,每一步都是改變命運的博弈。
高考以前,我因家庭出身處處碰壁;高考中榜後,我的人生從此十分順利。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刻的震撼之感,與我後來在科研上取得重大成果時的喜悅之情,有著同樣的分量。
科研是最容易品嘗挫折的工作之一。常常一項工作做一年半載,才發現下的功夫都打了水漂。而我早已習慣了在逆境中生存,早已練就了不被困難打倒的意志。在科研中喪氣一百次、一千次,最後還是會選擇堅持,在失敗中逐步走向成功。
40年前,恢復高考和派遣留學生出國的兩大舉措,開啟了改革和開放的先河,為個人發展提供了新的舞臺和世界,為國家發展提供了優秀的人才和人力資源。而以學識而非出身論高下的公平選才理念,喚醒了整個社會重視教育、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價值觀。這是中國現代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裡程碑。
我們是那個時代最大的受益者,也是那個時代的先行者和開拓者,一大批選拔出來的精英人才在科研領域填補了國內空白,在教育領域縮短了與世界一流大學的差距。
個人的進步與發展,與社會的進步、國家的發展總是同步的。改革開放改變了千千萬萬考生的命運,更改變了國家的命途走向。這些年我跑過很多地方,見過不少世面,越來越篤信「科教興國、人才強國」的歷史真理。我設立了鄧子新教育基金,支持家境貧困卻渴求進步的青年深造,激勵青年學子報效祖國,願為培植創新人才盡些微薄之力。
希望我們的年輕學子,都能樹立自強精神,懷抱家國情懷,認識我們國家的歷史和發展脈絡,把中國夢和個人夢融合起來,把自己的理想同祖國的前途緊密聯繫。這一代年輕人,是非常關鍵的一代人,希望大家能站在自己的歷史地位上,肩負歷史使命,為國爭光,為民造福,重新塑造中國的未來。
我常說:「一帆風順的人不會有大的作為。」今天的年輕人雖然各方麵條件比我們好得多,但他們面臨的各種競爭非常激烈,也算是一種新的逆境,希望大家不要消沉,用永不放棄的堅持與執著,把中華民族數千年的輝煌在新時代發揮到淋漓盡致,讓科學的天空群星閃耀。
鄧子新
鄧子新和他的大學畢業照
(本報記者李晨陽整理)
《中國科學報》 (2018-09-14 第5版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