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萊茵河,山水相映,航運暢通,兩岸的德國城鎮獨有風情。在這風光旖旎之中流連忘返的行人,大概想像不到,一個多世紀前,萊茵河所經之處竟是一片沼澤縱橫、泛濫頻繁的夢魘之地。歷史的今昔對比,讓我們不禁發問,到底是什麼力量馴服了萊茵河?事實上,對萊茵河的馴服只是過去兩百多年來德國人改造自然環境、拓寬生存空間的歷史畫卷中的一個片段。
哈佛大學歐洲研究中心的大衛·布萊克本教授,在《徵服自然:水、景觀與現代德國的形成》一書中,從環境史的角度,描繪了18世紀以來德國人改造水文、移民墾殖、與自然相生相剋的歷史場景,將鐵與血交織、戰爭與和平交替、詩歌與槍炮交響的德國歷史,置於河流、沼澤、海灣、運河、水壩等實際的地理環境之中,為我們生動地展現了現代德國之地理景觀的形成過程,揭示出德國地理變遷與德意志民族歷史之間的交互影響。
人與自然互動的歷史全貌
布萊克本認為,僅專注於文獻研究並不能發現人類歷史,空間和時間都是歷史的基本要素,「總會有一個時間點具備切實可感的空間。」
在書中,他試圖克服「俯瞰」這種只見輪廓全景、不見地面上生活之人的視角,力求靠近真實的歷史。在其筆下,無論是默默無名的農民、河工、漁民、淘金者和墾殖移民,還是名垂青史的工程師與王侯將相,都出現在「水的戰爭」場景之中。人類活動既改變了自然環境,也受困受惠於自然環境的變遷。他藉助植物學、動物學和生態學的研究成果,將生物多樣性、生態系統的平衡與失衡等都納入了研究視角,以儘可能地呈現人與自然互動歷史的全貌。
本書是一部空間維度的德國史,用六個章節詳細介紹了德國地理景觀的改造與變遷,所選案例東起奧得河西岸的奧德布魯赫沼澤,西至縱貫德國南北的萊茵河,北達北海沿岸的亞德灣,還有遍布各地的水壩區域。在東歐的普裡皮亞特沼澤,化千裡澤國為萬畝良田的拓荒墾殖,不僅喚醒了德意志人的民族意識,甚至還助長了德意志人的種族偏見。本書還探討了戰後兩德所面臨的經濟建設與環境保護之間的尖銳矛盾,以及它們所選擇的不同道路。
從駕馭自然管窺人類統治實質
「從人類對自然的駕馭,可以管窺人類統治的本質。」普魯士徵服奧德布魯赫沼澤的歷史即是例證。對普魯士王國而言,改造蠻荒之地、解決河堤之患,既是吸取三十年戰爭的歷史教訓,也是出於開拓土地、為騎兵提供給養的現實需要。
18世紀,荷蘭人排水造田、墾殖土地的技術福澤歐洲各國,也為普魯士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技術支持。治理奧德布魯赫的重任,就落到荷蘭血統的水利工程師西蒙·萊昂哈德·黑萊姆的肩上。然而,沼澤地帶疾病肆虐,冬季冰封、夏季洪水,施工條件極其惡劣,沼澤排水工程進展十分緩慢。腓特烈二世就對工程實施了軍事管制。在他看來,這項工程是一場和平的徵服,是對自然的徵服,也是對野蠻的徵服,但在同時代人看來,無處不在的暴力與殘酷的自然環境倒使其更像是一場「靜悄悄的七年戰爭」。
在政府的呼籲下,大批移民滿懷希望遷徙至奧德布魯赫,定居墾殖。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繁重的勞作、肆虐的疾病與無情的自然災害。移民當中流傳的諺語「第一代死,第二代窮,第三代才能富」,道出了他們為新土地的墾殖與繁榮所付出的高昂代價。對於統治者而言,煥然一新的奧德布魯赫象徵著千秋偉業,至於一兩代人為之所做的犧牲,不值一提。
德國人對萊茵河的馴服與法國大革命在時間上是重合的。拿破崙建立的「萊茵同盟」,重塑了萊茵河流域的政治版圖,支離破碎的小政權為形成中的現代疆域國家所取代。這既節省大規模整治萊茵河的外交成本,也催生了有能力擔此重任的政治力量。「19世紀前,萊茵河沒有固定的河床」,而「自然狀態下的河流根本無法確立起固定的邊界」,整治萊茵河也是邊境問題的解決方案。
接受了新思想洗禮的約翰·戈特弗裡德·圖拉,主持一系列的「裁彎取直」工程,縮短河道長度,加快河流流速,以衝刷河床,加深河槽,從此,萊茵河不再是水網密布的水沼之地,而成為一條浩蕩奔騰的大河,人們得以在從前的泛濫平原上開墾土地,精耕細作。然而,硬幣的另一面卻不那麼振奮人心——整個生態系統與社會結構都隨之改變,加速的流水衝走了大量泥沙,也帶走了萊茵河畔的淘金者的希望;沒有了淺灘,許多魚類也失去了生存繁衍的樂園,漁民不得不收網上岸,轉行做小農或僱工。萊茵河上遊的安寧是以下遊增加的洪水威脅為代價的,航運發展又對河流的速度提出了新的要求。
19世紀中後期,崇尚科學的黃金時代,德國人並不甘於只做「詩人與哲學家」,而是大力建設威廉港、開發酸沼、大興航運、築造水壩。無數工人忍受著簡陋的生活條件與瘧疾流感的侵蝕,在潮溼惡劣的環境中艱苦勞作多年,才建成這座見證普魯士與德意志帝國興衰榮辱的威廉港。航運蒸蒸日上,蒸汽與柴油帶動大宗貨物的運輸,客輪與火車一道都被民眾視為進步和解放的象徵。與這一時期的政治經濟帝國主義相呼應的,是德國人的民族自豪感與文化自信心。
無數的人工水壩逐漸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成為現代德國景觀的重要元素。然而,在德國景觀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同時,改造自然、工業化建設的副作用也逐漸凸顯出來,人們逐漸對物種滅絕、物種入侵和生態失衡有了概念。
從徵服自然到保護自然
在奧得河以東,德意志民族既體驗了民族自豪感的無限膨脹,也經歷了丟失故土後的流離失所。德國人的拓荒範圍一度擴展至波蘭與蘇聯交界的普裡皮亞特沼澤。德國人把這片沼澤視為試金石,以「證明技藝精湛的德國人遠勝懶惰的斯拉夫人。」
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大都視德國人為「文化的使者和承載者」,而視斯拉夫人和猶太人為劣等種族人口。地理景觀有了種族屬性,「真正的德國景觀是生機勃勃、特性鮮明、整齊有序的,最重要的是它將是繁榮的。」二戰時期,德國人對生存空間的渴望、自命不凡的民族意識與極端種族觀念在此交匯,最終,普裡皮亞特沼澤在一場東歐的「印第安戰爭」中成為了殺戮之地,而沒有成為德國人的「新邊疆」。
二戰後,德國人為丟失東部故土而心痛,卻也不得不接受現實,在廢墟之上重建家園。西德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奇蹟」,但在經濟奇蹟的背後,卻是人們對自然環境巨大而深刻的開發與改造。為拯救「沒有生存空間的民族」,所有原生態的泥沼都被開發殆盡。人類的行為必然引起大自然的逆反,魚類減少、河流汙染、水資源濫用的問題日益突出。70年代之後,環保主義逐漸成為西德政治中的重要力量,西德逐步實現了從單純追求經濟增長到經濟與環保並重的轉型。
然而,東德卻沒有這麼幸運。在70年代西德進行轉型之時,東德一方面繼續極端的蘇聯式計劃經濟模式,大刀闊斧地改造自然,另一方面,面對富裕的西德,它不得不將滿足東德人民的物質需要視為重中之重,大力補貼能源消費和公共政策,既無心力也無財力顧及自然環境,未能實現經濟結構的轉型。在秘密警察的擾亂之下,環保運動也沒能發展成氣候,更沒有催生出與西德相匹敵的環境思想和組織。
兩德統一之後,德國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又進入了一個新時期,純天然的景觀成了一個獨特賣點。無論在規劃奧德布魯赫的前景的時候,還是在對抗洪水的自然力的情況下,德國人都不再堅持18世紀時「徵服自然」的雄心壯志,而選擇了一條保護自然的道路。縱觀現代德國之景觀的形成歷程,「徵服自然」跟「徵服他人」密切交織在一起,對照18世紀普魯士軍事化開墾奧德布魯赫的歷史,如今德國、波蘭和捷克在歐盟庇護下共同治理奧德布魯赫的政策,足以使人感到欣慰了。
本書為我們呈現了德國歷史與地理變遷之間的交互影響過程,相比於圍繞著「德國問題」的政治軍事史,此書令人耳目一新。用精微的筆法描述宏大的變革,是本書的一大特點。當沼澤、積水、泥炭、植被等自然事物和勞作、暴力等人的行為,以及不同民族之間的鬥爭與共處,一併出現在歷史場景之中時,種族主義等抽象的概念與大屠殺等扁平的史實,在我們腦中不再只是二維的黑白影片,而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彩色立體圖景。透過現代德國的地理景觀,我們所讀到的德國歷史,與德意志土地上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普羅眾生都息息相關。
□範繼敏(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