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朝代都有「四公子」的組合,這要追根溯源到「戰國四公子」,即活躍於戰國中後期的孟嘗君田文、平原君趙勝、信陵君魏無忌、春申君黃歇私人。《史記》曾描述戰國四公子為「方爭下士,招致賓客,以相傾奪,輔國持權」(《春申君列傳》)。四公子因其顯赫的身份與勢力,在戰國這個「士」的時代「養士」,看似是理所應當。可事實上,戰國貴族養士的局面也是有其歷史原因與發展過程的,這還與「士」階層興起和發展的歷史息息相關。
戰國初期士人階層崛起,成為了新的知識階層,他們掌握著並解釋著「道」(萬物變化的規律)。而許多士人不甘於僅僅被貴族供養,僅僅做個「門客」「舍人」之類。同時身居高位的公卿也沒有大規模養士的行為,反而君主本身對賢士的熱情更加強烈一些。其中比較為人熟悉的便是魏文侯禮賢的故事,據說魏文侯尊子夏、段幹木為師,甚至在求見段幹木時「立倦而不敢息」,還引得其他大臣的不快。正是魏文侯的禮遇,子夏居於西河之時,西河之民視之如孔子,魏文侯給學士們創造的環境可見一斑。
後世的注釋家稱魏文侯有「好義之心」,但魏文侯對士的渴望絕不僅僅是學術上的。魏文侯不僅重視子夏,段幹木這樣的飽學之士,還吸引了翟璜、李克、吳起這樣發揮更強政治功能的士人。戰國早期的君主普遍意識到「士」對於國家的重要性,有禮賢下「士」舉措的君主不在少數,比如魯繆公就想封孔子的孫子子思做相國。而且當時不僅僅是君主主動禮賢,戰國早期的思想家們均在自己的理論或實踐中勸君主尚賢。
在民間知識分子階層中,墨子首先提出一套成體系的「尚賢」理論,他主張君王應以高位厚祿來吸引「有能之士」。在他的理論中,士階層是絲毫不掩蓋自己的貪慾的,他們需要權力來發揮自己的能力,實現自身的理想。這一思想也因為戰國這一時代的環境而顯得非常有普適性,出土的竹簡中如《唐虞之道》、《容成氏》、《治邦之道》這些大約在戰國前中期寫成的文本中都帶有「尚賢」思想。我們似乎可以說,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現實中,士都因為他們所掌握的「道」吸引著君主。
然而,在士與諸侯建立以「道」為連結的關係時,「道」與「勢」(國君的權勢)關係的對立也會浮現,有一部分士人們會認為「道尊於勢」, 君主需要以師弟的身份來向士人請教君主所需要的「道」 ;可君主養士的出發點恐怕更多的是想諮詢士人們「何以利吾國(家)」。這一矛盾可以被子思與魯繆公關係惡化的故事來體現。當時魯繆公把祭祀用的肉贈給子思,但子思卻認為這只是拉攏自己來效犬馬之勞,而不是把自己當作真正的賢人,所以自己拒不加入魯繆公的政府管理。
不過,在戰國前中期,君主們也對平衡這一關係想出了更巧妙的辦法。據記載齊宣王就因為非常喜歡有知識、文化的士,將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等著名的思想家與學士聚集在稷下學宮,並賜予「上大夫」的爵位。據《鹽鐵論》記載,稷下學宮鼎盛之時,聚集飽學之士數千人之多。不過齊宣王儘管賜予士人們以高位,讓他們能得到應有的禮遇與供養,但並不一定給予實際的權力,讓他們「不治而議論」,儘可能最大化的發揮學問上的功能,顯然更受士人們青睞。
餘英時先生指出,稷下學宮很可能與秦漢時的博士官有著一定淵源,所以他稱這是一種「制度化的尊賢」,且得到了其餘六國的效仿,這確是可以被驗證的結論。君主們將尊賢「制度化」也在某種程度上刺激著士的認識,就連提出「貧賤不能移」的孟子也表示,士出仕的理由最低程度是為了生存,即「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在當時的環境下,士並不缺少「待遇」,出仕得到君主的任用,已是當時思想家眼中天經地義的事情一樣了。
值得注意的是,就像孟子說的那樣,士也有為了生存而出仕者,這也就意味著士不僅因其所掌握的知識、文化而被看重,在面臨生活問題時,士也需要向諸侯進一步的妥協了。在這一時期,像子夏、段幹木、子思那樣只想做諸侯老師的士已一去不復返了,士階層的「自尊」也大大退化了。所以到了戰國後期,情況就大不一樣了。或許是「制度化的尊賢」太容易被士人接受,名士為君主效力已成了常見的事,國家愈發強大,君主反而對賢士的興趣越來越淡薄。
應侯範雎在求仕於秦昭王時還以「辯士」自居,卻在後來將同樣是「辯士」的人們比作惡狗,這一粗魯且直接的比喻,完全忽略了前代士與諸侯之間的關係。更為關鍵的是,他竟然確實用這種手段,解決了秦國的困境,這就說明彼時一眾士階層確是受到了諸侯間的冷落。由此,部分士人便走向了託身私門的道路。
據《戰國策》記載,孟嘗君的門客投入孟嘗君門下後,依賴孟嘗君的推薦便得到了衛國國君的重用,並且在後來幫助了孟嘗君與齊國。在戰國末期,「大陰人」嫪毐在秦國的權力地位達到巔峰時,他的門客竟然達到萬人之多,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想通過他來得到任用的。不僅如此,像藺相如、毛遂、李斯這樣的風雲人物,其出身都是公卿們的「舍人」。他們在表現出自己的才華後都得到重用,可畢竟不像他們的前輩那樣可以「為諸侯師」、可以直接爵「上大夫」。
不可否認的是,越到戰國後期,士與君主之間的裂痕便越大,私門養客仿佛是君主與士之間的一個緩衝,士再不能因為道而「以布衣謁諸侯」了,而君主也越來越具備著「權威」了。
史家常說戰國是「士」的時代,而我們也往往將「四公子」、呂不韋、嫪毐這樣的人,動輒養士數千、門客上萬來說明戰國的「士氣高漲」。可如果我們就士這一「知識階層」的歷史來觀察的話,當「私門養客」之風興起時,我們似乎不便再說戰國仍然是「士」的時代了。
參考文獻:
餘英時:《士與中國文化》
(以)尤銳:《展望永恆帝國:戰國時代的中國政治思想》
作者師硯之,就讀於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專業,主攻早期中國史與中國思想史,對歷史文化抱有溫情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