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香港。
洋人也來遊覽「豆腐」草堂
有「詩史」「詩聖」之稱的杜甫,一生去過很多地方,其一是成都,那裡有草堂。杜甫在草堂住過四五年,這杜工部之屋,千多年來有過多次修葺和擴建工程;現在的草堂規模宏大,為國家4A級旅遊景區,是我們瞻仰偉大詩人的聖地,我曾多次造訪。人潮中,各地的炎黃子孫濟濟一「堂」自不必說;每次都有「紅須綠眼」的外國遊客,手執厚重的導遊書,來向"Du Fu"致意,指認景區的亭臺園林。有一次一洋人和我搭訕,把杜甫二字讀成「豆腐」那樣的音,令我莞爾。西方學術界對中國詩聖向來有興趣,雖然其濃度遠比不上中國之對英國「國寶」莎士比亞。今年春天英國廣播公司推出紀錄片《杜甫:最偉大的中國詩人》,頗獲好評,編導講述詩人的生平,鏡頭自然有聚焦於成都,還把觀眾帶到杜甫去過的其他地方,計有西安、鞏義、曲阜、成都、洛陽、天水、夔州、長沙、平江等。
杜甫自幼聰慧,「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鞏義是其出生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書生渴望入仕,首都長安(今西安)是其理想地;在洛陽與李白「雙星」相遇,傳為美談;草堂對避亂的中年詩人來說,有如桃源,成都成為他平安幸福之都;「老病有孤舟」,此舟停泊的平江是其生命的終點站。「詩是吾家事」,杜甫時時處處都寫詩(幾乎像當今喜歡發動態到微信朋友圈的人,天天有圖有文發放);追尋杜甫踏足的土地,是一種詩歌的歷史文化之旅,地就是詩,詩就是地。上述其他地方都有杜甫留下來的或實或虛的「古蹟」,皆受青睞,往往被視為旅遊資源開發的寶地;最近網上出現圖詩並茂的《跟著杜甫遊天水》資訊,天水(古之秦州)馬上引起雅士們「打卡」的興趣。
李白詩贈杜甫只言「酒」和「醉」
據說杭州也是杜甫旅居之地。今年春末在杭州會友,吃飯的地方在「杜甫村」,村內有地鐵「杜甫站」,文獻稱杜甫在此地住過大約十天。杭州是歷史文化名城,杜甫來過。把盞談笑間,我豪邁放言:香港也有歷史文化,杜甫也來過香港,而且長在香港--意思是杜甫的詩歌藝術和仁愛思想早就來到香港,存在於香港。
即使在英國殖民地時期,香港大部分青年學生對草堂詩人杜甫的認識,我印象中,還是多於對愛芬(Avon)河邊的莎士比亞。香港的大學中文系講授杜甫詩、研究杜甫詩,相關的著述頗可觀。學長輩舊同事鄺健行兄,曾在希臘深造八年,獲博士學位,而中國古典文學修養精湛。他探討李白杜甫互贈的詩歌數量為何多寡懸殊,就很見情理。流傳下來的作品中,杜甫懷贈李白的詩有十四五首,李白懷贈杜甫的詩只得兩首。我讀了鄺氏書後重溫有關詩篇,發現杜子美讚美李太白的詩,有「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等名句;太白懷念子美,也見「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徵」的深情,然而太白二詩的關鍵詞都是「酒」和「醉」,「詩」不與焉。
為什麼李白不涉及杜甫的詩,鄺教授有解說。李白比杜甫大十一歲,杜甫三十三歲時與李白在洛陽相遇,當時李白的詩名滿天下,而杜甫在政壇和詩壇都沒有籍籍名。杜甫兩年後到長安,雖然長安居大不易且大不順,他一住十年,在資訊便利的國際大都會,李白的新作容易流通到京華,讓知音杜甫欣賞到。反過來,李白失意於朝廷,離開長安後這裡蹉跎那裡流轉,所在地多非名城大邑,杜甫的詩不容易流通到李白處。鄺健行還指出,比李白年長十二歲的孟浩然,詩名甚顯,王維、李白等都有詩懷贈孟浩然,但其「詩作都不曾對孟浩然的作品有所論評」。這樣看來,寫詩友而不談其詩,可能是當時的風氣。我或可補充一說:杜甫不僅愛詩,還愛音樂、繪畫、舞蹈等各種藝術,而且樂道人善;他懷贈李白的詩,有「創意」地稱讚「詩兄」作品就不奇怪了。
鄺氏的《杜甫論議匯稿》一書,精到之見很多,如論杜甫光憑安史之亂以前所寫篇章,就可以「站在唐代第一流詩人之列」等,這裡不能多引。
「四杜」說:聞杜、慕杜、治杜、友杜
香港頗有學者為學既重「提高」,也不忘「普及」。原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陳耀南博士,在諸多學術專著之外,其《陳耀南讀杜詩》一書,在精要解說作品之際,常引申發表議論,其文筆與其口才一樣生動風趣;此書自有其學術論著的價值,而貢獻主要在「普及」。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陳教授當然也對杜甫推崇備至,認為人人都要讀杜甫。他說:「對於詩聖,最好是:幼年聞杜、青年慕杜、壯年治杜、晚年友杜。」接下來他對如何聞、慕、治、友加以解釋,又說我們讀杜詩,其「所以應讀、堪讀與耐讀,因為在藝術上,它表現了中國語文最吸引的特色與技巧;在情感、思想上,它顯露了人性的光輝,也透示了人力的軟弱」。
耀南兄縷述杜甫「對朋友、對眾生、對國運、對民命」的深情,也剖示杜甫的好語言。宋代王安石論及杜甫和白居易的語言,陳耀南引述其語,並雅致地插科打諢:「正如王安石的名言『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可惜他沒看過香港八卦雜誌),而『世間好言語,已被老杜道盡』。」當代中華學術界,西化者眾多,常常喜歡研究作家和作品如何被「接受」(有所謂reception theory)。我們知道,「接受」之前,先要有「傳播」。陳教授對千年前杜詩的傳播不大了了,他寫道:杜甫「流落江湖,浮家泛宅在一條破船,又不如今天的艇戶可以拉拉布條示威;連豆腐也三餐不繼,真不知他當年寫了那麼多詩,怎樣保存,怎樣分發!」陳文「接地氣」,這裡說的艇戶指香港的「水上人家」,「豆腐」則與杜甫諧音,上文曾提及。
老病窮愁的子美:臨終關懷
很多唐詩讀者大概都回答不了「保存」和「分發」的問題。我不行,相信另一位尊崇杜甫的詩人余光中也不行。不過,杜甫自珍其作品,餘氏對此深信不疑。余光中1974年從臺灣轉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授,在臺灣他教的是英國文學,到香港教的是中國文學。他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根底,臺灣時期已發表過多篇文章論述唐詩,包括論李賀的長文。當了中文系教授,他接觸古代詩文更多,在創作中常歌詠古代文人;1979年寫的《湘逝》,副題是「杜甫歿前舟中獨白」,並有「附記」一千多字,對杜甫之死加以考證論斷。
余光中根據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地寫道:晚年杜甫「出峽兩載落魄的浪遊」,腦中是「秦中的哭聲」「傾洪濤不熄遍地的兵燹」,是「病倒」是「驚潰」是「惡夢」;腦中還有而且更多的是古今的屈原、賈誼、李白、高適、岑參、嚴武,是「李龜年的舊歌」「李娘健舞」「公孫的舞袖」以及「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駿」的將軍曹霸--杜甫腦袋裡裝滿了他敬佩的詩人、畫家、音樂家、舞蹈家。馮至的《十四行集》裡有一首《杜甫》,此詩中杜甫的形象並不鮮明凸出。余光中不同,《湘逝》處處可見主角的生平事跡,杜甫病懨懨,形象卻是活生生。餘氏曾戲稱杜子美的洋名可作"Jimmy"(可能香港的大中學生也這樣開過杜甫的玩笑),《湘逝》卻是情思沉鬱的。
比較馮、餘對杜甫的書寫,還有話可說。馮至1962年寫《晚年杜甫》,記述詩人在潭州(今長沙)與農夫和漁夫的交往。他同情民間疾苦,為其請命。他們互相幫助,杜甫買藥,漁夫賣魚,真是相濡以沫。杜甫在此地遇到詩的知音,馮至只簡要敘述。餘氏《湘逝》的記敘重心大異於馮文。赴潭州之前,杜甫有「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的慨嘆,《湘逝》大書老詩人對詩歌及其傳後的關懷,這八十多行長詩的最後五行是「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惟有詩句,縱經胡馬的亂蹄/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有一天,會抵達西北的那片雨雲下/夢裡少年的長安」。「詩是吾家事」,也可說「詩是餘家事」,古今兩位詩人都極為關心「自珍」作品的傳後。寫《湘逝》時,余光中在臺灣、香港和海外華人文學界已享大名,其詩會傳到大陸(內地)嗎?《湘逝》中杜甫的願望,也是現實中余光中的願望--後來憑著《鄉愁》一詩,願望成為了事實。
「光芒萬丈」照香江
以上舉隅式略說杜甫在香港如何被「接受」。在香港,儘管因為時代社會和接受者的主觀態度,「接受」的方式和重心與內地難免有異;然而,「光芒萬丈」所披,同種同文的同胞,同樣尊崇和讚譽「詩史」「詩聖」。杜甫的精神和詩歌一直在香港,也一直在隔著「一灣淺淺海峽」的臺灣。寶島的詩人學者如何尊「聖」、研「史」,那是另一個話題了。
[後記:此文撰畢,發覺今年是杜甫(712-770)逝世1250周年,此文正好做個紀念。]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黃維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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