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菌」「病毒」概念的傳播與中國現代衛生防疫觀念的興起

2020-11-25 求是網

  編者按

  清末民國時期,隨著西方生物學特別是現代醫學的傳入,「細菌」和「病毒」這兩個基礎性概念也得以在中國社會日益廣泛地傳播開來,有效促進了國人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觀念的生成,我國現代衛生防疫和醫療制度體系也隨之逐步建立。從概念史的角度回顧這一歷程,有助於我們了解近代國人衛生觀念、防疫行為的變遷,以及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醫療制度體系建立完善之間的歷史關係。在這一過程中出現的關於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局限、對中西醫關係的思考等,對於我們今天科學理性看待相關問題仍具有啟示意義。

  清末民國時期,隨著西方生物學特別是現代醫學的傳入,中國逐漸建立起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醫療體系,提高了應對各類衛生問題和公共衛生事件的能力。在這一過程中,「細菌」和「病毒」這兩個概念的傳播,具有基礎性作用,直接確立了有害微生物與流行傳染病之間的病原學聯繫,參與推動了現代衛生防疫觀念在中國的形成與普及。考察這兩個概念在近代中國的傳播史和影響史,有助於透視近代國人接納新概念、新知識的歷程、特點,及其與現代衛生防疫事業之間的歷史關聯。而伴隨這一過程,關於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局限也時有體現,值得今人思考。

  「細菌」和「病毒」概念最初傳入中國

  所謂細菌,指的是「體積極微小的單細胞生物」(《現代漢語大詞典》2009年版,第1918頁),它是微生物的一種,遍布於土壤、水、空氣、有機物質與生物體內外,對自然界物質循環發揮作用,但有的也能使人類、牲畜等發生疾病。作為現代生物學和醫學互動的產物,「細菌」概念的出現與成熟,得益於細菌學的形成和傳播。細菌學是現代生物學與醫學的交叉學科,在西方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17世紀晚期,荷蘭學者列文虎克藉助顯微鏡首次觀測到此類微生物,但並未建立其與疾病的關聯性。隨著基礎醫學發展和顯微鏡技術的改進,細菌學在19世紀取得了長足進步,19世紀70年代之後,巴斯德、科赫相繼發現酵母菌、結核菌、霍亂菌等,並證實了細菌與疾病間的病原學關係,由此,現代細菌學說逐漸取代此前佔主導地位的瘴穢之氣致病說,為西方社會廣泛接受。

  19世紀末20世紀初,「細菌」概念及學說經由西方和日本輸入中國。此前的19世紀70年代,「細菌」的英文單詞Bacterium已先行出現在來華傳教士所辦英文報刊上。至19世紀90年代初,更為專業的細菌學知識已可見於來華醫學傳教士主辦的《博醫會報》。不過當時的中文對譯不稱「細菌」,而是稱之為「微蟲」和「微菌」等,有時也籠統地以「微生物」稱之,如1892年春《格致彙編》發表《人與微生物爭戰論》一文,就是如此。細菌的分支概念「黴菌」(即「黴菌」),也較早引入,如1900年5月《農學報》就曾刊載日人藤田豐八的譯作《用黴菌除蟲法》。鮮為人知的是,清末西方傳教士還曾專造新字「」來對譯「細菌」的英文單詞,但因字詞生僻和意義甚晦,沒能流行開來。

  漢字「細菌」一詞來源於日本,約於20世紀初引入中國。1900年,福州船政局沈翊清著《東遊日記》,記錄了他赴日本軍醫學校參觀「細菌學業室」,得知「細菌傳染病」的經歷(嶽麓書社2016年版,第21~22頁)。1903年,《湖北商務報》報導日本出口美國的蜜柑附著「介蟲細菌」。1905年湖北學務處出版的《植物學》教科書,又言及肺結核、虎列剌等病原「皆由於細菌寄生而來」(湖北學務處1905年版,第137頁)。

  「細菌」這一概念的確立,是中、西、日語言交流互動的產物。據沈國威研究,以「細胞」對譯英文相關詞彙Cell,乃1858年傳教士韋廉臣與李善蘭合作翻譯《植物學》一書時所創,後該詞傳入日本。「細菌」一詞很可能是日本學者根據「細胞」的構詞法推衍而出,後又回傳到中國。「細菌」一詞引進中國之初,往往被認定為植物,但感覺上「微蟲」顯然屬於動物,這便容易造成生物學歸類的矛盾,細菌只是微生物的一種,「黴菌」則表示含有致病毒素的那部分細菌,它們的指代範圍要麼過廣、要麼過窄,均有各自局限。經過一段時間的競爭互動,細菌一詞勝出,先期被用來表示這一概念的「微蟲」「微菌」和「」等字詞,則逐漸被棄用。

  清末民初發行的各類詞典,能夠驗證「細菌」概念日漸得到社會認同的趨勢。1908年顏惠慶編《英華大辭典》尚將其解釋為「黴菌」「微生物」,1911年衛禮賢編《德英華文科學字典》中,已添加「細菌」一詞。1915年版的《辭源》正式收錄「細菌」詞條,更明確寫道:「下等植物,體極細微,非藉高度之顯微鏡不能見……常在水、空氣及塵埃等不潔物中,生殖甚速,常以本體分裂為二,遞次倍增,或發生孢子。其有毒者,如寄生人體及動物體內,則為各種危險疫病之源,傳染甚烈。」這是「細菌」概念及其主要內涵被中國社會大體理解和認同的重要標誌。需要說明的是,細菌為下等植物是當時較為流行的一種生物學歸類,不過按照1866年德國學者海克爾的三界分類法應歸於原生生物界,20世紀60—70年代興起的五界、六界分類,又將其劃入原核生物界。與「細菌」含義相關的「病菌」概念,也於20世紀初逐漸流行開來,《新民叢報》1903年第31號曾載《病菌者亡種之一物也》一文,竟將病菌的傳衍為害,視作亡國滅種之端。一般而言,「病菌」的指稱範圍較「細菌」窄,但也常有人將其混用不分。如1914年中華書局版《新制單級修身教授書》即稱:「細微植物寄生他物體者曰細菌……恆為傳染病之媒介,故又曰病菌」(見該書甲編第20頁)。

  「病毒」(Virus)一詞,最早被古羅馬人用來表示生物來源的毒素。19世紀,隨著微生物學興起,人們認為細菌是許多傳染性疾病的病原因子,遂將「病毒」作為細菌病原體的同義語(楊復華:《病毒學》,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1892年,俄國學者伊萬諾夫斯基發現,濾去細菌的菸草病葉仍具感染性。1898年,荷蘭學者貝傑林克進行了同樣的實驗,進一步明確了引起菸草花葉病的是一種比細菌病原體更小的病原體,並為其命名。在此基礎上,後來逐漸形成了現代更狹義的專業「病毒」概念,它指的是一種極微小的、結構極簡單的非細胞型微生物,它必須寄生於活細胞內才能增殖,同細菌(包括後來區別於一般細菌的「真菌」)作為細胞型微生物有別。此後,病毒學進入獨立發展的階段。20世紀30年代以前,科學界的研究重點在於分離和鑑定各種引起病毒性疾病的病毒,此後則多集中於其化學與結構的研究。

  單就「病毒」一詞本身而言,它在中文裡的出現並不比「細菌」晚。19世紀40—60年代,傳教士麥都思編《英華字典》和羅存德編《英華字典》時,已經傳譯出Virus中的「疔毒」「痘毒」等具體毒素的內涵。1900年5月,《農學報》一份有關蠶病的實驗報告提及蛾、蠶能遺傳「病毒」,這是較早見到的「病毒」一詞。同年,《清議報》第69冊刊載《論侵略中國之無謀》一文,用「病毒之亢進」來形容歐洲列國大肆侵略的膨脹熱。1902年,留日學生何燏時在其翻譯的《中學生理教科書》裡,揭示並強調了「病毒」與傳染病的關聯,稱「肺結核由肺內生一種病毒,曰結核黴菌者而發」,「凡傳染病皆另具一種病毒,而後發種種之病」(教科書譯輯社1902年版,第77頁、185頁)。《大陸報》1904年第5號發表《病毒侵入之門》一文,將「病毒」區分為無機性與有機性兩類,前者係指普通中毒之毒物,在體外即具毒性;後者專指「黴菌」,其能侵入人體,引起種種傳染病。可見時人所稱「病毒」,更多是指帶傳染性的「病菌」或病菌之毒,有時也泛指所有致病之毒,甚至還會與一般「細菌」概念混用。這是「病毒」概念傳入中國時的早期情形。

  1908年,顏惠慶在所編《英華大辭典》中,已明確將英文Virus對譯為「病毒」一詞,但當時的中文裡,尚未生成有別於「細菌」病原體的現代專業「病毒」概念。那時,將肺結核、流行性感冒的病原體歸於一般「病菌」,是頗為常見的醫學誤解。隨著病毒研究的不斷發展以及中西交流的逐漸加深,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中國醫學界開始明確區分一般「細菌」病原體與現代「病毒」概念。

  細菌學的系統引入與「細菌」概念的深入傳播

  20世紀以來,細菌學蓬勃發展,引起中國一些知識精英高度關注。《理學雜誌》1907年第7期稱讚細菌學「誠科學之中心點也」。1937年,上海真如法醫研究所祖照基在《細菌學實習提要》一書序言中也表示:「細菌學在今日之地位,實為醫學之基礎,已巍然成為一獨立學科,其重要固勿待贅言矣。」此等認識,無疑有助於「細菌」概念在中國的深入傳播。不難發現,清末民初出版的不少倫理學、生物學、醫學教科書或專著已開始積極引介國際前沿的細菌研究成果,並初步構建了相對完整的細菌學體系,這為「細菌」概念及早期「病毒」等相關概念的傳播奠定了知識基礎。

  如1905年,湖北學務處發行的《倫理學》教科書收錄日本醫學家藤原道雄演的《細菌談》一文,就可謂細菌學知識整體傳播的早期代表。該文指出,細菌為極幽微之生活體,分為笠狀菌、萌芽菌、分裂菌三類,棲息於空氣、水草、土壤、人體各處。破傷風、結核等傳染病皆由細菌通過不同路徑侵入人體所導致,病者將經歷潛伏期、前驅期,直至出現惡寒、戰慄、體溫升騰等症狀。除了天然免疫,作者還介紹了人工注射毒素形成免疫質以及原理類似的血清療法。此外,《細菌談》一文還特別強調預防細菌類傳染病需要社會各界共同努力,如政府應發布傳染病預防規則,衛生當局要積極實施,公眾需厲行清潔、消毒之法等,實際上已從社會公德和公共事業角度,觸及現代衛生防疫問題(湖北學務處1905年版,「課外餘談」第31~37頁)。

  1908年,中華博醫會出版了首部中文細菌學專著《學新編》,系美國醫學家挨起挪著,文淵博翻譯。1912年,先後在雲南、廣東多所醫學堂擔任細菌學教習的陳世華耗費10年之功,又翻譯出版《波路氏微菌學全書》(內扉題名《波路氏微菌學》)。這兩本早期細菌學專著更為專業、翔實地闡述了細菌學知識體系,尤其是關於「非病原菌」的系統介紹,有力地糾正了「細菌皆致病」的認知偏頗。可惜因內容生澀,傳播有限,迄今未引起足夠重視。

  20世紀20年代之後,中國學者開始自己撰寫細菌學專著,在專業知識構建和社會普及兩個方面,都取得一定成績。1923年,中國近代植物分類學奠基人胡先驌出版《細菌》一書,涉及細菌學略史及範圍,細菌之界說、形態、分布,細菌之生活及作用、細菌與疾病等內容。作者特別注意到細菌學跨學科研究趨勢,指出關注細菌與疾病關係者已分化為病理細菌學、衛生細菌學兩派。此後,相關專著還有餘雲岫所著《微生物》(1920年)、姜白民所著《實用細菌學》(1922年),等等。

  如果說以上著述更偏重於學術性,那麼芝加哥大學細菌學博士、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於1936年出版的《細菌與人》一書,則在知識概念傳播普及方面貢獻突出。該書收錄了高氏此前發布的29篇科學小品文,以淺顯易懂、輕鬆詼諧的筆調向公眾傳遞細菌學新知。比如《細菌的衣食住行》在解釋「莢膜」概念時,就稱細菌並非一絲不掛,也穿著薄薄的一層衣服,需染色才能看清。再如細菌憑藉蚊蠅、老鼠等媒介傳播,則被描繪為以它們為交通工具,四處旅行觀光。其他如胡步蟾著《細菌與人生》(1933年)、司徒宗著《細菌與人類》(1945年),也都把「細菌」知識、概念與社會人生緊密聯繫起來,極大地豐富了國人對現代衛生、養生的綜合認識。

  中國現代衛生防疫觀念的興起

  「細菌」概念及相關學說引入中國之後,通過報紙雜誌、專業教材、普及讀物、小說漫畫等多種載體實現社會化傳播,對現代衛生防疫觀念在中國的興起,起到直接推動作用。餘新忠在《從避疫到防疫:晚清因應疫病觀念的演變》(《華中師範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一文中曾指出,中國古代的瘟疫解釋主要限於疫氣傳染說,因應疫病更多採取立足個人、內斂而消極的養內避外之法,而滌穢、清潔、隔離並非主流的防疫舉措和觀念。在「細菌」概念廣泛傳播之後,觀念開始發生顯著變化。事實的確如此。

  「細菌」「病毒」與傳染病的關聯性確認之後,時人逐漸意識到,世界上對人類威脅最大的既非豺狼猛獸,亦非刀槍炮彈,而是目力難見的病菌、病毒,疫病解釋因此有了新的實驗科學的支撐。以往關於疫病原因的非科學認知,如傳統的命數、鬼神、疫氣說及其導致的不當舉措,逐漸遭到批評和摒棄。1918年4月,惲代英發表於《青年進步》上的《細菌致病說》就批判古代病魔致病說根本無法有效解釋病理。餘雲岫在《微生物》一書序言中更強調,「不知有病原微生物」是國人衛生智識幼稚的最危險表現,聲言「不知微生物而言衛生,猶不知敵情而言戰守,不知病症而言治療」。於是,了解細菌概念和相關知識,就成為預防和戰勝疾病的前提。

  高度重視預防,是現代衛生防疫觀念體系的關鍵內容,明確「病菌」以及細菌病原體意涵上的早期「病毒」概念知識之後,傳染病防治便呈現出新的思路、手段和要求。

  從清末民初起,「衛生為拒菌之根本」的理念逐漸形成並傳播開來。著名的《婦女雜誌》於1915年自覺將細菌知識納入「家庭衛生新智識」,認為「必先洞悉夫細菌之一般性狀,而後始可以言預防」。文章詳盡解讀了潔淨居室、清潔食物、隔離病人、健全腸胃、嚴密消毒等一整套家庭防疫舉措。由於細菌無處不在、傳播途徑甚廣,很多以往日常生活不太重視甚至完全忽視的衛生細節,此時也被報紙雜誌反覆宣講,從而給傳統清潔觀念注入了新的時代內涵。如錢幣、痰液均沾有或包含大量細菌,並認為是傳染病之源,故不可隨地吐痰、應勤洗手;蚊蠅為病菌的重要傳媒,宜使用紗罩、蚊帳、紗窗和蚊香等。特別是獲悉自身免疫力是抵禦疾病的有效保障後,國人更是逐漸突破避疫理念,將全民強身健體提升到衛生防疫根本的高度來看待。同時,人們也開始格外重視銀行、監獄、食堂、圖書館等人員密集的公共場所的空氣流通和消毒工作,以避免病菌、病毒傳染。

  為防止病菌、病毒釀成大範圍的公共衛生事件,國家層面的日常介入和有力幹預成為重要保證,這也構成現代防疫區別於古代的重要特徵之一。1919年,北京政府正式成立「中央防疫處」,在制定預防傳染病計劃、檢查傳染病預防、消毒、治療材料、研製痘苗血清等多方面做出積極努力,初步回應了現代防疫觀念提出的基本要求。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接收並保留了「中央防疫處」,其先後隸屬於內政部、衛生部,至1930年職能發生變化,專司各類防疫製品的研製,而防疫事項則改由衛生部防疫司負責。

  將「病毒」傳播的處置和管控納入法律法規,也體現了衛生防疫觀念的現代變化。民國北京政府曾分別於1913年、1916年頒布《軍艦職員勤務令》和《傳染病豫(預)防條例》,對隔離軍艦中「病毒潛伏者」、禁售病死禽獸肉等「傳染病毒媒介」做過明文規定。也正是基於防止病毒傳染危害大眾健康的認知,1935年修訂的《中華民國刑法》將故意傳染花柳、麻風病列入「傷害罪」,民國時期法學家郭衛在1946年所著《刑法學各論》中,特將此例用於解釋「傳染病毒罪」。

  「細菌」和早期「病毒」的知識與概念傳播,對近代中國城市的衛生行政觀念影響深刻。1935年,學者宋介所著《市衛生論》一書就指出,「在細菌學未發明前,衛生設施實無科學根據,自細菌學出,一般人對於傳染病及其原因之觀念為之徹底一變。此後一切衛生設施,都由細菌原理髮出」。他特別提示衛生部門「生命統計」應精確、敏速,以便於及時發現傳染病之源頭(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5、11頁)。相比城市,廣大農村所受的觀念影響則要小得多,其根本性變化還是發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後。

  現代專業「病毒」概念的確立及其社會影響

  隨著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以及中西知識交流的漸次深入,國際醫學界有關「病毒」的前沿研究也傳播到中國來。20世紀30年代之初,中國已有學者能夠徵引西方最新的病毒學新知,將「細菌」病原體與「病毒」概念明確加以區分。

  1932年10月10日,《時報》登載的《傳染病確有「二豎」為祟》一文,就較早傳播了那種有別於細菌病原體的現代專業病毒概念,不過作者稱之為「毒苗」而非「病毒」。該文指出,國際生物學家已判定麻疹、天花等百餘種傳染病並非細菌導致,傳播媒介另有他物即「毒苗」,其大於原子、分子,小於細菌,非目力所能及。1935年10月,國立北平大學農學院封昌遠在《農學月刊》發表《植物病毒病概論》一文,正式將英文對譯為現代專業含義的「病毒」,因其能夠通過普通的細菌濾過器,又可稱為「濾過性病毒」。作者堅信,隨著顯微鏡技術的改良,病毒終會為人類所能見,那種認為病毒為「視外生物」或「超顯微鏡生物」的說法是不正確的。

  延至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越來越多的科學類雜誌關注「病毒」新知,也給出了更為專業的解讀。《醫藥導報》1939年第5期特刊《濾過性病毒》一文,揭示病毒須寄生於宿主細胞,或破壞之,或刺激使之增殖加速,否則「毫無生長機能」。另有特殊的噬菌體病毒,能溶解某些細菌。1945年,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東方副刊》翻譯了英國學者史密斯的《病毒》一文,強調病毒自身缺少行動的能力,它必須依賴有生物,甚至是某種特定生物傳播。作者還揭示了當時科學界對於「病毒」歸類的兩難困境,一方面它具有和普通化學品相似的結晶體形式,很難想像它有生物結構的組織,故不能算是一般生物(當時也有學者認為病毒與蛋白質無異);但另一方面它能增殖,能改變個性,受了熱和化學劑影響會消失作用,又絕不是非生物。為此,作者只好模糊解釋病毒「似乎是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中間物」。實際上,這一問題涉及對於「生命」特徵的理解,也是「病毒」研究的特殊價值所在,科學界迄今仍存爭議。不過相關前沿討論在20世紀40年代的引入,足以讓中國知識界明確一點,病毒並非只是一種小號的病菌,二者的許多特點完全不同。但在大眾認知層面,細菌病原體與病毒仍常常混淆不清。《科學畫報》1947年第11期登載的無錫輔仁中學讀者來信,仍在詢問「濾過性病毒是怎樣的一種細菌?」足見現代專業病毒概念的社會化傳播,當時仍然十分有限。

  由于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明,絕大多數傳染病病原體為現代意義的病毒而非細菌,20世紀40年代,醫學界的關注重點也隨之逐漸轉移到對狹義病毒的傳染、預防和治療上來。1941年10月,《科學畫報》發表《病毒》一文,就聚焦於病毒的特殊傳染性問題,指出病毒離開寄生的宿主,仍可保持一定的傳染性,只是時間長短不同而已,它們可以通過空氣直接傳到新的宿主,有時「生病的宿主和可被傳染的東西接觸就有效了」。作者以流行性感冒為例,分析其傳染的主因是含有病毒的黏液通過咳嗽噴射到空氣中,直接由病人散布,往往一人染病,全家都會受到感染,第一次世界大戰初停當年,因流行性感冒而死之人,比大戰四年半所死的人還要多。此種研究,已經體現出相當的前沿性。

  認識到病毒較其他各種病原菌的危害性、傳染性更強,國人不得不更加重視相關傳染病的防治工作,像消毒劑、酒精、紫外光照等各種消殺手段,都被迅速運用到現代「病毒」預防上來,不過當時的科學家已發現病毒的抵抗力往往要強得多,傳染性保持也會更持久。而通過佩戴口罩抵禦病菌、病毒入侵,也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少數知識精英的提倡,轉化為40年代更多市民的自覺行為。不過就傳染病的治療來說,當時採取的免疫法、化學藥物療法等,總體說來效果都不甚理想,這與當時醫學界對病毒特性的認知水準是大體吻合的。1953年,微生物學專家餘傳霖編譯出版《病毒學》一書,成為國內較早問世的病毒學專著。

  餘論

  20世紀以來,「細菌」「病毒」概念在中國社會廣為傳播,不僅帶來醫療衛生、生態環境觀念的新變革,有效促進了國人現代衛生防疫知識和觀念的生成,還引發了倫理道德、哲學等眾多領域的新課題和新思考,其中暴露出的時人對科學、人與自然關係的某些認知局限,值得深入探討。

  近代國人對細菌的傳染性和危害性的認識較為片面,不時有人在報刊上著文稱細菌是「一種可驚可懼之物」(《醫藥學報》1909年第1期),「弄的人們連飯都不敢吃」(《銘賢校刊》1930年第3期)。反映在預防實踐上,則是出現某些過度消殺的主張。如《婦女雜誌》1915年第7號發表的《家庭衛生之新智識》就提出,不僅飲用水需煮沸,連洗滌、沐浴、灑掃之水,也當預為煮沸。如前引《市衛生論》竟提出,應設法將傳染病菌的昆蟲、蚊蟲全行毀滅,如是則世界必更快樂。以上認識無不體現出一種錯誤的消殺觀念,即把細菌統統當做病原菌,一聽說有細菌,就以為有殺菌之必要。實則清潔衛生並不完全等同於滅菌,想把全部細菌都滅絕,既不可能,也無必要。遺憾的是,迄今在日常生活中,視細菌為骯髒、不潔、汙穢的對等物和代名詞者,仍相當常見。究其原因,一則與傳統上稱「菌」之物往往帶毒有關;二則與傳統將瘟疫之源理解為瘴癘和汙穢之氣的成見不無關係。可見關於細菌知識真正的科學化普及,仍有必要。

  實際上,早在民國時期,就有一些科學家便屢屢向國人澄清,細菌並非人類對立之敵,很多細菌對於人類生產生活不僅無害、反而有益,世界物質的新陳代謝大半都是細菌作用的結果。1931年,《大眾醫刊》的編輯主任董道蘊在闡釋「細菌」概念時便鄭重提示,「我們要和細菌共存共榮」,不可以最進步的、支配萬物的人類自居,應意識到人類不過是大自然中「小小的一個生物,和細菌相同,不過來盡一個生物的責任」(《大眾醫刊》1931年第5期)。1946年,高士其在其科普名著《菌兒自傳》一書中亦強調人類不可藐視細菌的作用,「世界是集體經營的世界!不是上帝或任何獨裁者所能一手包辦的!地球的繁榮是靠著我們全體生物界的努力!我們無貴無賤的都要共同合作」,滅絕細菌「將帶給全生物界以難言的苦難,是絕望的苦惱」(開明書店版第100、108頁)。

  就病毒而言,民國時人對於它的了解十分有限,很多病毒性傳染病都還缺乏特效療法和藥物,只能憧憬未來相關研究發展起來,「總有一天可以解除人類的許多煩惱」(《病毒》,《科學畫報》1941年第8卷第4期)。其實迄今為止,人類面對不斷變異和進化的各種病毒,也只能在不斷的挑戰和應戰中成長。誠如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一書中深刻指出的,人類宿主和病原體之間經過長期互相調適後,「會產生一種能讓雙方共容共存的相互適應模式」,而「技術和知識,儘管深刻改變了人類的大部分疫病經歷,但就本質上看,仍然沒有也從來不會,把人類從它自始至終所處的生態龕中解脫出來」(餘新忠等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9、236頁)。此種認識,無疑值得我們深思。

  清末民國時期,「細菌」和「病毒」的概念與知識傳播,在推動衛生防疫觀念現代變革的同時,還一度參與助推了中西醫之間的緊張對立關係,引發了對中西醫之間關係的思考與討論。曾出版《微生物》一書的西醫代表餘雲岫在1929年提出著名的廢止中醫案,這絕非偶然。餘氏強調中醫一日不除,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將傳統中醫與現代醫療衛生事業完全對立起來,顯然有失偏頗。事實上,恰恰是因為西醫無法有效治療一切傳染性疾疫,給身處弱勢地位的民國中醫留下了發展空間。皮國立2019年的新著《近代中西醫的博弈:中醫抗菌史》,就揭示出近代中醫對西方細菌論經歷了從排拒、吸收到匯通的獨特發展之路,也從另一個視角證明了傳統中醫的生命活力所在。中醫蘊含「天人通合」的哲學思想,中藥具有提高人體免疫力的突出效能,都屬於珍貴的文化遺產。這在此次中西醫結合治療新冠肺炎的過程中,也得到了集中體現。

  (作者:分別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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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截獲美洲大蠊 可能攜帶細菌病毒傳播疾病 2002年7月17日09:26  中國新聞網   中新網上海7月17日消息:德國小蠊猖獗申城,美洲大蠊竟也想潛入軋鬧猛。
  • Nature:顛覆傳統觀念!病毒選擇搭乘而不是殺死細菌群體!
    2016年3月18日/生物谷BIOON/--在一項新的研究中,來自荷蘭、美國和巴西的研究人員在珊瑚礁附近茁壯成長的微生物中發現病毒和細菌之間的相互作用顛覆傳統觀念隨著細菌密度在一種生態系統中增加,感染這些細菌的病毒數量也隨之增加。人們普遍認為這種不斷增加的病毒群體接著會殺死越來越多的細菌,從而限制細菌群體規模。這是一種被稱作「殺死獲勝者(kill-the-winner)」的模型---勝利者是這些茁壯生長的細菌細胞,殺手是感染它們的病毒(大多數殺菌病毒被稱作噬菌體)。
  • 現代公民觀念建構中的「東方社會」
    內容提要:在當代政治實踐與政治理論中,公民觀念的普遍發展、公民身份的普遍建立,奠定、勾勒了現代政治的基本關係維度,也為理解、考察國家與社會關係提供了重要的解釋維度。在普遍的認知中,公民觀念的興起、形成往往被視為歐洲社會的獨特產物。
  • 中國現代悲劇觀念百年流變
    作為一種外來的文學觀念,悲劇真正進入中國,前後不過百年時間。百年間,中國現代悲劇觀念便將西方源遠流長的悲劇傳統接受、演練了一遍。雖然其間頗多曲折與起伏,但終自成一格,形成了一個既區別於西方悲劇的「中國」文學觀念,同時,又區別於中國傳統悲情戲曲的「現代」文學觀念。
  • 國際法的傳播與晚清領海主權觀念的嬗變
    國際法的傳入與近代中國領海主權觀念的萌生 領海概念最早傳入中國大約是在十九世紀初年。1804年加羅林號案發生後,美國商人向廣東當局提交了抗議書,其中傳達了領海管轄的概念,指出中國應在領海行使管轄權。可惜,這份抗議書可能根本沒有送到中國地方大員手中,對中國近代領海觀念的產生也沒有發揮任何影響。近代中國人從鴉片戰爭時期起就已開始接受國際法,但領水理論在中國的正式傳播則應推到1863年前後《萬國公法》的翻譯之後。該書首次向中國人介紹了領水理論。這一理論在隨後的普丹大沽口事件中得到了運用。
  • 從現代到當代—西方現代藝術的「藝術客體」觀念轉化
    與西方現代藝術的藝術客體觀念相關的兩個概念:原創性、再現,這兩個關鍵詞意義的變動及其相互關係構成了現代主義藝術客體觀念改變的核心。原創性意味著,在某種意義上是第一個,有一種優先權或缺乏先例的含義。原創性的考察需要考慮年代和歷史序列。而且,它還同階級問題相連,即一種社會特權或門第的高下(一個人繼承了階級地位和財產就像一個人繼承了某種藝術傳統)。
  • 「場景」概念的興起
    「場景」概念的興起 2017年04月22日 08:46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蔡斐 字號 內容摘要:梅羅維茨區分了「作為文化環境」的媒介場景與「作為內容」的具體場景,但缺乏足夠論述,也難以解釋網際網路時代空間與情境
  • 比細菌和病毒更可怕的,是超級細菌
    本周六,中國農業大學的劉德俊博士將帶來「動物源性細菌耐藥現狀和研究」的主題講座,討論威脅人類健康的細菌耐藥性是如何發生發展的。面對這一挑戰,人醫、獸醫、農業、環境、經濟等領域應怎樣合作解決問題。詳情見文末海報。
  • 消毒技術主戰新冠病毒
    與新冠病毒的鬥爭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此時此刻,人人都是戰士!你我都生活在看不見的槍林彈雨中,需要堅定的決心和永不放棄的信念,更需要強有力的拿得起用得上的高效消毒殺菌武器!防疫專家如此、醫護人員如此、社會管理者如此、全社區活動的人群更是如此,人們把目光投向從事消毒抗疫研發生產的人們,這是一種重如泰山的責任。
  • 細菌與病毒誰更小?
    細菌主要是通過細胞分裂以及定植進行存活的,而病毒是沒有細胞壁的,主要依靠細胞核自我的複製,具有非常強的傳播性。所以,相對來說,病毒的傳播要比細菌難以殺滅。
  • 講座︱張旭鵬:全球思想史的興起與作為「織工」的歷史學家
    2020年7月9日晚,由華東師範大學世界歷史研究院和華東師範大學全球思想史中心主辦的「全球思想史2020年暑期系列講座」第一場「全球思想史的興起:基於《現代歐洲思想史》和《再思現代歐洲思想史》兩部文集的考察」在線上進行。本場講座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張旭鵬研究員主講,華東師範大學世界歷史研究院執行院長沐濤教授主持。張旭鵬研究員的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思想文化史和當代西方史學理論。
  • 細菌會像病毒一樣,瘋狂傳染人嗎?
    來自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權威解釋,傳染病是由各種病原體引起的能在人與人、動物與動物或人與動物之間相互傳播的一類疾病。中國目前的法定報告傳染病分為甲、乙、丙3類,共39種。此外,還包括國家衛生計生委決定列入乙類、丙類傳染病管理的其他傳染病和按照甲類管理開展應急監測報告的其他傳染病。這裡有一個詞——病原體,是大家特別關注的。人們在想,什麼是病原體?看得見、摸得著嗎?
  • 科學是一種現代觀念,哲學家以獨特的思想,建立了西方的科學
    這些長時段歷史中的關鍵轉變環節包括:科學在古希臘人那裡開端,隨著基督教的興起而衰落,以及在現代早期隨著古人理想的恢復而重獲新生。17世紀科學革命是這些歷史中的關鍵事件,因為它不僅延續了古希臘自然研究者的精神氣質,而且預示了現代科學的偉大成就。著名劍橋歷史學家說科學革命「使基督教興起以來的所有事物相形見絀,使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降格為一些插曲」,此時他想到的正是這種歷史觀。
  • 如何預防接觸傳播?丁腈醫用一次性手套,隔絕病毒、細菌,大人兒童都...
    從病毒的傳染情況來看,目前最危險的還是飛沫和接觸傳播,但是只要出門戴口罩,一般情況下基本能避免傳染;但接觸傳播則是防不勝防,外出雙手不小心觸摸到病毒,不及時洗手就會通過口眼鼻感染。高密封性,滴水不漏有效隔絕各類細菌、病毒雙手是我們日常使用最多的部位,接觸到細菌、病毒的可能性也最大 ,戴上手套,其實就是給雙手增加了一道保護層
  • 《賽雷三分鐘漫畫:病毒、細菌與人類》上市 一本人人都能輕鬆讀懂...
    從2019年末到2020年4月,全國人民都投入到了與一種新型病毒的鬥爭之中,84歲的鐘南山院士在疫情最兇的時候奔赴災區,多地派遣醫療隊馳援武漢,李蘭娟院士、「硬核主任」張文宏等人實時向大家傳播有效的防疫知識,漫畫科普頭部作者「賽雷三分鐘」也在這次疫情中發揮了自己的力量,通過自身的特長,組織創作了數十篇有關新冠的科普漫畫,每篇漫畫均有數十萬人次的瀏覽量。
  • 淺析微信朋友圈病毒式傳播的特徵及成因
    關鍵詞:微信;朋友圈;病毒式傳播;羅爾事件 據中國網際網路信息中心(簡稱「CNNIC」)發布的第38次《中國網際網路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16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7.10億,其中手機網民規模達6.56億,網民中使用手機上網人群佔比提升至92.5%。①微信自2011年發布後,目前已成為智慧型手機上最重要的社交工具。
  • 專訪︱醫療史學者餘新忠:中國歷史上的瘟疫、檢疫與衛生
    在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的專訪中,餘新忠教授介紹了他對清代江南瘟疫、近代衛生防疫機制的研究,探討了「衛生」作為一種文化觀念的變遷、作為一種現代性的複雜面向,以及作為一種權力的省思。餘新忠:現代以流行病監控、衛生監督、檢疫和隔離等為主的衛生防疫舉措,是一種由政府介入的公共行為,具有顯著的積極主動的姿態。與現代防疫相比,中國傳統社會對疫病的應對,明顯消極許多,基本屬於一種以「避」為主的個人行為。這種觀念上乃至制度上的轉變,是近代以降在西方行為與觀念衝擊下逐漸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