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一次採訪中跟記者說,時代中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那裡,可能就是一座山。而我們偏偏處在一個塵土飛揚的時代之中。
所以我想,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的文學作品應該有著怎樣的表達,作家的價值取向應該是什麼,我們應該發出自己怎樣的聲音。——方方
來自現實主義的聲音
文 | 方方
本文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方方散文》
標題為編者後加,原文標題為「這只是我的個人表達」
1
我喜歡有態度的小說
二十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跟蔣子丹一起在深圳參加筆會。那時候多是兩人同住一個標間。回到酒店,無事可做,便聊天,經常一聊到半夜。文學總是最主要的話題。當年的蔣子丹寫著很現代感的小說。在她的眼裡,被人們稱之為「新寫實」的我的小說恐怕算是很傳統的了。
那天夜裡我們談到我們彼此為什麼要這樣寫小說。她覺得現在的小說敘述過於傳統陳舊,她更願意尋找一種新的小說表達方式。毫無疑問,小說必須不斷創新。寫作從無定法,創新才能有活力。我覺得她講得特別有意思。只是當我談到自己的寫作感想時,卻突然覺得自己對如何創新另有想法。所以我說,新文化運動之後,被視為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在中國並沒有得到很好的完成。仿佛一條長路,前方還有無數美景沒被發現。所以,我很想沿著這條路一直走走看,把這件事繼續做完,蔣子丹覺得我的想法也挺有意思。
其實當時,我只是隨口說出自己的寫作感受。之後卻覺得,這個事可以仔細想想。
中國自有小說以來,歷經了魏晉的述異、隋唐的傳奇、宋元的話本、明清的白話,至《紅樓夢》達到高峰。從片斷到巨著,從文言到白話,從編撰到獨創,從為說理到寫生活,其發展線路清晰明了,每一朝代的改變和進步都顯而易見。及至近代,新文化運動的興起,結束了古典小說的命運。
因報刊的興盛,語言的革命,以及西方文學作品的引進,小說寫作也有了一個顛覆前人的變化。新文化運動中最為活躍、也最受關注的是文學革命。它倡導創作有誠意的現實主義小說。號召作家用日常的語言寫時下的現實,寫普通人的生活,寫近距離的人生。由此,帶著現實主義標籤的小說,進入讀者視野。它與當時人們的審美趣味和關注焦點深度吻合。由此,它也將人們對詩歌的興趣一步步拉向了對小說的興趣,從而改變了文學的格局。上千年來一直以詩歌為主體的中國文學,到此時被小說徹底替代。我一直覺得,正是這樣的文學倡導,以及作家們對這種倡導的實現,幫助了小說成為中國文學的主導。
現實主義,冷靜客觀地觀察社會,貼近現實,提煉生活,陳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我很喜歡這樣的一個小說理念。也很喜歡當時時興起來的現實主義小說。它展示的是一種與社會現實平行發生的另一種現實,是一種可與我們自己生活互為對照的、更具真實性的存在。它讓小說走出魔幻世界、歷史演義、英雄傳說、以及市井驚奇諸類,而面向了整個芸芸眾生。它在凡俗生活中一寸寸生長,從生活的表層,一直生長進無數個人的內心。它不再僅供欣賞、消遣、把玩抑或純粹審美,它開始深度地介入我們的生活,表現出對現世社會明朗的批判和對弱勢族群普遍的關懷。它甚至具有了某種幹預性。它從而成為了有態度、有情懷的小說,也成為了有力量並且有鮮明傾向性和價值判斷的文學。
但是,回過頭看,它的發展和成長,卻並不順利。
當現代小說的語言擺脫了半文半白的晦澀,擺脫了因模仿翻譯作品而導致語言歐化的彆扭,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它開始進入自己的成熟時期。優秀品質的小說作品開始露出頭角。但是,激烈的戰爭開始,族群的分裂,社會的極度動蕩,阻斷了這種發展。它以極艱難的方式在極艱難的環境中生長緩慢。及至上世紀的中期後,社會進入和平時期,又可惜政治概念的強行介入以及思想的嚴厲禁錮,致使整個小說創作走上了另一條道路。小說成為階級鬥爭的工具。不進而退。這種局面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有了真正意義的突破。
縱觀中國現實主義小說的發展,它仿佛從來沒有獲得一個風調雨順的氣候,以讓自己得以健康成長。它甚至幾無機會進入成熟。大半個世紀過去,無論數量或質量,它都遠不足與中國的現實相配,也遠不足與中國深厚的文學相配。回過頭去,我們掐指數數現代文學中值得我們一直讚嘆不已的小說有哪一些?真的很少。而當代文學呢?更為可憐。比方當年我喜歡過的梁斌的《紅旗譜》,喜歡過的柳青的《創業史》,甚至喜歡過的浩然的《豔陽天》,現在重新閱讀,發現裡面的硬傷和缺陷到處都是。
所以,這條路,我們還遠遠沒有走完。
現實主義文學有著廣闊的前景。初上大學時,老師常這麼說。聽多了,也沒拿它當回事。但真正自己寫起了小說時,尤其寫了很多年後,仔細回味,才覺得這話說得真不錯。
現實主義小說,是有著明確的目標要求的。現實社會的動蕩多變、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繁雜交錯,人之本性的隱秘幽深,給這類小說提供了永遠取之不盡的原材料。而怎樣完成一部現實主義的小說,在技術上又有著無數種可能。它絕非我們傳統閱讀的那一種順時敘述模式。它可以極大地展示寫作技巧,每一種細微的技術,比如結構搭建,比如人物塑造,比如故事軌跡,比如時空變幻,比如章節長短,比如陳述語氣,比如文字雅俗等等,都可以無限創意,花招迭出。而每一選擇,又都有著其巨大的變化空間。
以我的理解,無論是內容的表達或是技術的展開,現實主義小說,因其存在著無窮盡的創造可能,而獨具魅力。它也因此讓我十分迷戀。這就是我的作品一直不願距離現實太遠的原因。
一直以來,人們在談到我的作品時,總會冠以「新寫實」幾個字。比如中篇小說《風景》等。在許多當代文學史的書本裡,我也是「新寫實」的代表作家之一。
其實,我對這個歸類並未表示過異議。儘管我有許多小說或許不是人們所理解的新寫實作品。但我經常說,無所謂怎麼把我歸類。因為對於評論家來說,把小說內容大體接近的一類作家,歸在一起,放一個標籤作為識別,也是必須的方式。在這點上,我深為理解。
時間久遠,我對新寫實這樣的提法,倒是越來越有一種喜愛。因我意識到,它實際上是現實主義小說向前走了一步,是我理解中的「批判現實主義」。
由於時代局限,對「批判」二字的敏感,「批判現實主義」這一提法,一直被人忌諱。於是它被改頭換面而稱之為「新寫實」。閱讀作品,我們會看到,「新寫實」其實與「批判現實主義」並無實質差異,除了名稱溫和一點。
文學是人學。批判現實主義小說或說是新寫實小說關注現世社會最為普通的人。小人物也好,弱勢人物也好,都是這類小說中最常在的人物。它秉持著人道精神,對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滿著同情和憐惜。同時,它對現世社會也秉持著不合作不苟同的態度。既是近距離的,又是明顯疏離著的。它懷有慈悲,同時又帶著鋒芒,當然,它的無奈感也十分沉重。它的價值取向清晰明了。
2
小說與弱者心息相通
很多的事情,都會影響我的寫作。碎片一樣的現實生活每天都會襲來。時間長了,慢慢積澱在心中,它們在不知覺間悄然改變我的價值取向,也悄然改變我的寫作態度。
有一年,我與兩個同事一起到神農架拍一部紀錄片。因為要住在無人區裡,所以我們帶著帳篷和炊具,還有攝影機三角架等器材。因為東西太多,我們每天要爬山,所以特意請了三個神農架的農民幫我們背東西。有一天,我們把他們帶到鎮上,住進了鎮上的賓館。我們告訴他們,要早點洗澡,以免太晚了,會沒有熱水。大約到了晚上九點多鐘,我們過去看他們,問他們有沒有洗澡。他們領走我們走到衛生間,一臉茫然說,我們不知道水從哪裡出來。
這件事給我的吃驚程度非常之大。那是1986年夏天。那裡的人從來沒有用過自來水,沒有見過自來水籠頭。後來在山裡的很多天,我都跟他們聊天,聽講他們的親人飢餓而死,無錢治病而死,進山迷路而死等等事情。他們對死亡的從容和淡定,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淡漠和冷靜,都在我心裡產生莫大的反響。也就是他們,對山裡的一草一木以及飛鳥蟲魚,卻熟悉得如同自己家人。他們對宏大的世界或許茫然無知,卻對自然中微小的東西了如指掌。
突然就知道,其實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對世界的觀感以及對人生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每個人都是按照適宜自己的方式活著。他們可能永遠不會聽說與他們同時代的各種時髦話語,但他們同樣也擁有自己完整的世界。
還有一年,我去湖南南部為女書(一種婦女的文字)拍紀錄片。這種文字只有當地的女人認得,他們將這文字寫成書,訴說自己內心的苦悶和憂傷。那是個冬天,我們找到當時僅有的兩個女書傳人——兩位非常老的老太太。因為天冷,她們倆人相互依偎著坐在床上。聽說我們要採訪,便請我們出去一下,她們要收撿一下自己。等她們再出來的時候,我們看到的她們,身上穿著帶花邊的衣服,頭也梳得光亮光亮的,手腕上還戴上了銀手飾。她們的臉上閃著光芒,與我先前看到兩個坐在床上愁苦著面孔、靠彼此取暖的老太太完全不一樣。
當時便想,就算是深山裡一朵全無人知的野花,在有陽光的時候,也會要努力地、全身心地綻放自己。
見過許多人的人生,見過無數種活法,作為寫作者,我需要關注的是每一個個體的生命,關注他們的愛恨情仇或生離死別。關注他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們感受這個世界的方式。
於是,我理解中文學,或是我熱愛的小說,它是能照顧人心的。現實主義小說最本質的東西,正是這個。
很多事物都需要追逐贏家。都只認結果。政治看結果,戰爭看結果,體育看結果,歷史更看結果。歷史通常把筆墨留給勝家。他們的關注點是英雄和偉人。所有的歷史觀幾乎都持有這樣的價值判斷。
但文學卻不是,尤其小說。小說會放棄衝在最前面的機會。它不需要搶前爭先,不介意輸贏,甚至根本不需要去贏。小說是存在於過程之中,經常是與落伍者、孤獨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攜手共行,甚至俯身助人。小說更寬闊地表達著一種人情和關懷。有時候會像老母雞一樣,護著那些被歷史遺棄的人事,被前進的社會冷落的生命。陪伴他們,溫暖人間,鼓舞他們。
更或許,小說自己會呈現與他們同命相憐的氣息,也需要他們的陪伴、溫暖與鼓舞。這世上的強人或是勝者,經常是不介意文學的,他們更多的時候拿文學當點綴、當花環,但弱者們,卻經常拿小說當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盞燈,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時的救命恩人。因為在那個時候,只有小說會告訴他,落後也沒關係,很多的人跟你一樣,不止是你一個人孤單或寂寞,不止你一個人痛苦和艱難,也不只是你一個人有焦慮和脆弱。人活著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不是壞事。
所以我經常會覺得小說在本質上是屬於弱者的。它與弱勢者與消極者與遁世者以及邊緣人,都有一種心息相通的東西。
現在的我們,似乎處在一個很特殊也很奇怪的一個時代。雖然沒有戰爭,沒有大的波瀾起伏的動蕩,但它呈現出來的複雜超過任何時候。人性的大惡和大善都被張揚出來。雖然不至於哀鴻遍野,但卻有著無數的不安、無數的焦慮和無數悲傷的聲音。
我曾經在一次採訪中跟記者說,時代中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那裡,可能就是一座山。而我們偏偏處在一個塵土飛揚的時代之中。所以我想,在這樣的時代裡,我們的文學作品應該有著怎樣的表達,作家的價值取向應該是什麼,我們應該發出自己怎樣的聲音。
3
重要的是個人表達
我最初的寫作,是19歲。那時我是一個個頭矮小身體瘦弱的女裝卸工。因為文化大革命,高中畢業後不能繼續升學,於是我被街道辦事處分配到一家裝卸站工作。在這裡,我前三個月能拿到38元的工資,三個月後,可以拿到42元人民幣的工資。我靠這份工資養活母親和我自己。在父親去世以及兄長都下鄉的年代,這是我家一筆重要的收入。
19歲,正是青春蓬勃的年齡。裝卸勞動的繁重勞動和艱辛生活以及整個社會對裝卸工人的蔑視和可憐,令我感到生活的苦悶和壓抑。因為裝卸工幾乎是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一群人。在這樣的生存背景下,面對這樣的工作環境,19歲的我開始寫詩。那是七十年代,寫詩仍然需要兩副面孔,一方寫一些激昂的歌頌勞動的詩寄給報紙或雜誌社,試圖依賴詩歌改變自己的命運;另一方面寫一些抒發自己內心情緒的詩,藏匿在自己的筆記本裡或是只在好朋友中傳閱。
文革結束後,我有幸參加了高考,並且考入了武漢大學中國文學系。
我的大學同學大多都是歷經生活的艱辛而終於有機會讀大學中文系的文學愛好者們。1978年到1982年間,文學幾乎佔據了我們全部的生活。我們成天討論著當時最流行的文學話題。記得它們主要是:1、文學作品應不應該寫愛情;2、文學作品是不是只能歌頌光明而不能暴露陰暗;3、文學作品是不是只能有喜劇而不能有悲劇;4、文學是不是階級鬥爭的工具。
它們被我們簡稱為:愛情問題;歌頌與暴露的問題;悲劇與喜劇的問題;工具論等。在那樣的時代,爭論從來都沒有結果。最後拿出結果的是時間。時間自顧自地往前走。走著走著,這些結果便在無需爭論的情況下水落石出。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討論出結果的,有過程就可以了。
我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大爭論背景下開始了小說創作。
我們這代人總是和時代同步行進的。時代在想什麼,我們就會跟著想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先天下之憂而憂,這種深刻的烙印伴隨我們的人生許久許久。當然,時代有多幼稚,我們也就會有多幼稚。因為成長背景和教育背景的局限,似乎很少有人可以超越。八十年代,我們就生活在激情之中。寫作也都為這種激情所驅使。
一九八七年我寫了四個不同類型的中篇小說,它們分別是《白霧》《閒聊宦子塌》《船的沉沒》和《風景》。這一系列小說,令我收穫到極大的榮譽,給我鼓舞也讓我更有信心。然後,我就被人叫作「新寫實」作家。及至八十年結束,九十年代的來臨,這種激情業已度過了它的高峰和低潮而進入了強帑之末。八九年之後,嚴酷的現實和被挫折的理想使得生活冷峻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眼前。改變現實的無力變成了無奈和厭倦。在無奈和厭倦中又不想放棄溫暖。那時的我就是這樣心情矛盾而虛空。我在九十年代的許多作品,都表達著這樣的一種無奈。及至今天,這種無奈感糾結在心,一直延續著,不肯散去。
在這裡我想說的是,小說創作不僅是我的熱愛,它更成為我的心理需要。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世道人心常常與我們所構想的或是所需要的完全不同。它使我們的內心因各種情緒的湧動,形成一種衝動或張力。這股力量一刻不停地在尋機迸發,寫作便成了一個很好的突破口。它得以讓我通過文字來傾訴和發洩,以減輕我的內心壓力。我想許多作家大概也是如此。
這是一種很個人化的傾訴。至於有沒有聽眾或聽眾有多少,在傾訴者來說並不重要。這個傾訴的過程全然可以盡情盡性。沒有人阻止我傾訴激情,也沒有人會輕視我傾訴平淡;沒有人厭煩我的燥亂,亦沒有人嘲笑我的痛苦。文字就是我絮絮叨叨的話語,筆便有如舌頭。它帶著強烈的個人心境和個人情緒,是最為純粹的個體表達。
而文學千年來都被人吸引,即令網絡發達至今,熱愛文學者仍然不計其數。其重要理由,正是在於文學作品源於這樣的個體表達,它坦露的是每一個寫作者的內心。無數的個人內心中折射著無數不同的世界。它記錄著社會真實的場景和莫測的變化,也記錄著人性複雜的層次和幽暗的內在。同時,也體會著人和人之間既簡單亦微妙,既緊張亦舒緩的神秘關係。世界如此之大,而我們個人的生活觸點如此之小。文學尤其是小說,讓我們得以了解到一個超越我們自己視野、超越自身常識、超越自己認知深度的另外的世界。我們從中可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生。有強者的人生,亦有弱者的人生,而更多的是像我們自己一樣的庸常之輩的人生。於是我們的生活可以得到很多參照,內心得到很多鼓舞。精神上得到某種力量。我們每一個閱讀者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所對應和所需要的。文學的魅力持久不衰大概也正在於此。
雖然一個人的聲音很微弱,並沒有多少人可以聽到。但當它與無數的聲音匯集一起時,便會強大,時代的聲音就是這樣一點點匯集而成。
思辨、智識、真誠
《方方散文》| 平裝 | 方方 |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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