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創意寫作課,文學還能怎麼寫?
本月底,中國第一位創意寫作博士將在上海大學畢業,從創意寫作2009年進入大學校園以來,這一直是一個另類嘗試。創意寫作顛覆了中文系老師和學生對文學創作的原有認知,而在「顛覆」的背後,還有困惑、困境同在。大學校園裡的創意寫作更像個矛盾體,曲折、生動、熱鬧,這就如同創意寫作本身。
年輕教授的斷然轉向
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葛紅兵今年46歲,31歲時就當上了正教授、博士生導師,那個時候他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藝理論研究信心滿滿。但在回首往事時,葛紅兵不得不說,2004年,他在英國劍橋大學的經歷改變了他的學術人生。
那一年,年輕氣盛的葛紅兵曾作為高級訪問學者,到訪劍橋大學。但他驚訝地發現,在英國已根本無法找到以文學研究為目的的中文系,與他的研究對接。「英國傳統意義上的文學系,比如教授文學史、語言等已經很少了,他們的文學系多數以creative writing(創意寫作)為主。」面對英國境內的大學已有八十多個創意寫作專業的事實,葛紅兵聽從了命運的召喚,開始研究創意寫作。
一年之後,葛紅兵把學術成果帶回到上海大學,隨他一起回國的還有22本國外創意寫作教材。「當時上海大學校長還是錢偉長,我直言,上海大學要想彎道超車,一定要有領先思維,要有文化產業思維。」但他的想法真正變成現實,已是2009年的事兒了——上海大學成立了國內第一個創意寫作中心。今年2月,寫作中心又獲批為全國第一家創意寫作學科博士點;本月底,國內首位創意寫作學博士將在此畢業。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同樣也在做一件具有顛覆意義的事情,「在我上中文系的時候,都是躲進小樓,自己搞自己的純文學研究,但我現在做的是要和連通時代脈搏的真正『當代文學』對接,在媒介融合的時代與文化產業對接,總之就是要接地氣兒。」2004年,邵燕君曾和幾位同仁成立「北大評刊」論壇,但研究越久,失望越深,「我們的文學期刊常常是自說自話,它甚至不是一個遺世獨立的象牙塔,而只是一個與時代脫節的小圈子。」邵燕君被迫把目光轉向了網絡文學,「那是2010年前後,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研究網絡文學,讓我跳下去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多年摸索下來,邵燕君開始理出了一個理念:中文系培養學生,尤其是「創意寫作」方向的學生,應強調「入場式」寫作、「入場式」研究。這不同於葛紅兵的歐美創意寫作培養模式,而是以更自由、更開放的面貌示人。
2014年9月,北大開設了「創意寫作」專業,每年招收40名碩士生。為了全面觀察網站,40名學生分成六個團隊,分別研究起點、騰訊、百度、紅袖、晉江、豆瓣等文學網站,並「開坑」寫作。其中,上學期與騰訊籤約的「哨子」團隊創作的《妖店》因點擊率不高而遭遇質疑,有評論說:「研究生『get』不到網絡讀者的點很正常。」
但邵燕君傳遞的最新消息是,那些遭受揶揄的同學目前沒有罷手的意思,他們還將繼續在網上連載小說,而且這學期有更多的同學新開了「坑」。本月中旬,邵燕君還和她的學生團隊成立了「北京大學網絡文學論壇」,推出研究網絡文學的《男頻周報》《女頻周報》《原創周報》,在該團隊的微信公眾號「媒後臺」上推送。
同樣是大學裡的創意寫作,葛紅兵和邵燕君選擇的路徑不盡相同,但他們追求的目標一致,就像葛紅兵所說的,創意寫作是面向文化創意產業的培養模式,它培養的人才不僅包含文學寫作者,同時也包含面向創意產業的從業人員——比如創意產業的管理者、組織者、策劃人,以及各種各樣的撰稿人。
除了上海大學和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東財經大學等也都設置了創意寫作專業,山東師範大學今年4月又成為最新加入的成員,目前還有更多的大學正在緊急招兵買馬、尋找駐校作家,準備開設創意寫作專業。
老師的夢境講進課堂
「在我們這兒你們會發現寫作不會痛苦,不會像中學生寫作文一樣,因為我們恰恰是要把那些所有束縛我們的條條框框都打掉。」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生徐暢說,老師第一次上創意寫作課說的這番話就顛覆了他的寫作記憶,「老師說,錯別字、囉嗦、顛三倒四,在中學作文裡都被老師砍掉了,現在我們要把它們找回來,成為大家的寫作技巧。」
再過5天,江蘇師範大學作家工作坊主持人、駐校作家葉煒將參加上海大學博士論文答辯,葉煒說,創意寫作和傳統寫作最大的區別在於,創意寫作認為,動筆寫不是最重要的,將寫之前的潛能激發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徐暢清楚記得,在創意寫作課堂上,為了講清楚激發潛能這件事,葛紅兵教授分享了困擾自己多年的夢境。他曾經老是做同一個恐怖的夢,在走廊裡始終聽到上課的鈴聲,他還在走廊裡到處跑,找不到要去的那個考場。即便上大學了,這個夢依然困擾著他。「葛老師說,這個夢的焦慮是什麼我知道,這是我怕自己考不好,我想逃避考試,但又逃避不了。」他把自己的夢境寫成了一篇小說,發表了。在課上,葛紅兵舉例說,有的同學做過富翁夢,或許會擔心這夢是不是值得寫。但實際上,任何的夢,哪怕是最可恥的夢,都值得寫。
在創意寫作課堂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大家都要敞開自己、表達自己,那是一次徹底的自我放逐,「它需要和學生自身的成長結合起來,釋放出以前的自己,很多細密的心思、欲望都打開了,同學們在思想上坦誠相見。」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許道軍說,有的談到了家人的去世,有的談到了父母的爭吵,有的談到成長中的困惑,也因此,創意寫作課堂有一個很重要的「保密原則」——守住彼此的秘密。
而北京大學創意寫作課堂,又是另一番景象。「自覺型寫作和當下的影視類型化寫作、暢銷書寫作模式之間,有一道看似無法跨越的鴻溝和斷裂地帶,我們需要超越這個障礙。」和邵燕君共同主持創意寫作課堂教學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副編審、資深網絡文學研究者莊庸這樣告訴學生們。
很多同學都記得,關於網絡文學寫作,單是主角,莊庸就曾經講過整整一堂課。「莊老師以具體網絡文學作品為案例,細緻分析了如何『主角為王』;如何主角出彩,各個配角也出彩;如何主角是串角,其他配角則像珍珠鏈上的珍珠,諸如這樣的多視角多主角等各種不同情形。」北京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學生鄧溪瑤說。
寫作時腦子變得清醒了
「我初進北大中文系時曾被告知,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但我知道我的很多同學都是抱著作家夢進中文系的。」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薛靜這樣說道。
上海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生徐暢也像薛靜一樣,有過同樣的困惑,「我特別熱衷寫作,但在高中時很難發揮出來。你擅長的一方面,在別人看來也許並不重要。」
所以當創意寫作專業出現在大學校園時,很多學生積極響應。鄧溪瑤是在參加學校社團活動時,聽說了學校開設創意寫作專業這檔子事兒的,「我一聽到這個消息,立馬就動心了。」初中時,鄧溪瑤跟同學一起讀網絡文學、寫網絡文學,但她進入北大學的是政治經濟學,寫作夢似乎離她遠去。但就在那一刻,鄧溪瑤潛藏多年的夢想橫衝直撞跑了出來。
鄧溪瑤重拾網絡文學寫作不到一年,兩個月前,她和晉江文學網籤約了,在網上連載她的網絡小說《神示幻想》。「這是個末世穿異界救世的故事。大腦洞、劇情流、甜虐都有點,伏筆懸念也有。」鄧溪瑤說,目前這部小說已連載15餘萬字,每日更新3000多字。
「你的女主讀下來,面目模糊,就連一撮毛或一顆痣都記不住。」「讀者要的就是代入感,不在乎你為什麼穿越,怎麼穿越。」這是莊庸老師為網絡小說《神示幻想》做出的「神」評點,使鄧溪瑤完全顛覆了此前的寫法,而重新結構的整個故事有了「歡脫」的開始。鄧溪瑤感到,她比那些職業寫手要走運得多,不僅有老師的指點,還有同學課上的鼓勵和挑刺,「也許我的未來是可以和寫作產生某種聯繫的」。
和鄧溪瑤不同,中國第一位創意寫作博士葉煒接觸創意寫作時,已從事純文學創作數年,在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參評作品中,他的作品《富礦》曾入圍,在最近公布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參評作品中,其作品《后土》再度入選。
攻讀博士學位期間,葉煒完成了「鄉土中國」三部曲最後一部《福地》的寫作。葉煒這部新作是以天幹地支的順序,寫了60章,正好一甲子,也是一種循環。他有意識地以超現實寫作手法,打通天地人鬼神的界限,讓他們成為共同的敘事主體。「和之前的純文學寫作不同,現在我可以說寫作變得很自覺,腦子也變得更清醒了。以前的寫作寫到哪個地方、哪個情節,常常是隨性的。」
和創意寫作碰撞之後,大家對寫作的舊有印象發生了改變,就像薛靜所說的,「過去,我對寫作的刻板印象其實是將其窄化了,也是將其精英化了。如今在我看來,寫作不是精英化的方式,是創意寫作把寫作的寬度拉開了。」
駐校作家未必是救命稻草
山東師範大學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上月掛牌,經過三輪選拔,最近剛從本科生、碩士生中招來35位學生。中心主任顧廣梅說,創辦該中心,是向歐美創意寫作開拓者致敬,也是與國內創意寫作先行者的呼應。
但顧廣梅不得不說的是,籌劃研究中心過程中,她就有一個困惑——國內現成可用的創意寫作教材非常稀少,她只能靠十幾年教學經驗的積累以及朋友的力量,自己編寫教材。
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許道軍對此深有同感,「儘管目前有幾千種教材,但符合現實教學需要、具有科學訓練方案的教材,幾乎沒有。」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碩士點(MFA)負責人王宏圖教授更提到,「美國創意寫作經典教材影響很廣,但仔細研究後發現,中美文化差異太大,美國創意寫作經常是把寫作當成技術工程來做,這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有的地方太機械化了。」他認為,國外經典教材照搬到中國課堂上未必能得到很好的效果,甚至會令大家吃苦頭。
不僅如此,缺教師也是目前突出的問題。許道軍說:「創意寫作教師既要懂寫作、懂文化創意產業,還要懂教育教學,這樣的人才國內非常稀缺。」對此,王宏圖直言,和美國創意寫作的教師構成基本都是作家出身不同,中國教寫作的老師很多都沒有實踐經驗,「我甚至發現很多寫作老師思維方式還停留在老的框框裡,和被詬病的中學語文教學一脈相承,有的老師的寫作水平比我們學生還低。」
為了解決這個困境,很多學校都想到招募作家進高校,成為駐校作家。但許道軍對此頗有微詞,「作家教寫作,有的教得非常好,有的教得非常糟,我們的創意寫作課,曾請來三十多位作家給學生上課,但又會寫作、又會教學生的人很少。」許道軍注意到,作家當老師要麼很緊張,要麼太自信,這兩種情況都教不好。而且有的作家儘管有成功寫作的私密經驗,但這些經驗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必奏效。「我感覺駐校作家問題很快會顯現出來,即便是大作家的課,將來都會面臨學生翹課的現象。」
面對種種困境,葛紅兵堅持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首先要不拘一格降人才,無論是專業作家,還是業餘寫手,只要有實戰經驗,又有教學能力的,高校應不受制於學歷、學位,將他們引入高校。「網絡作家也可以成為大學老師,他們中的很多人創新能力很強,創造了新的寫作範式、新的小說類型,很了不起。」同時他認為,適當引進歐美的創意寫作博士、碩士,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無論怎樣,創意寫作在高校才剛剛興起,社會各界對創意寫作培養目標還需持寬容態度,而不能急於求成。王宏圖認為,「我們要破除一個誤區,創意寫作能培養出優秀作家當然很好,但也不一定人人都成為作家,通過訓練,使表達更加生動、有效,更加簡潔,尤其在新媒體時代,會讓整個社會受益。」
延伸閱讀
北京師範大學等堅守純文學寫作訓練
「寫作和商業社會聯繫太緊,讓人不安」
就在創意寫作風起雲湧的時候,還有一些大學在堅守傳統,走純文學作家培養的路子。
去年9月,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創作」專業迎來第一屆10名學生。他們中不僅有本科學文學的,還有一些來自計算機、法律、醫學等專業的學生,這10名學生因寫作夢而走到了一起。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創作專業研究生於文舲說,「我們實行雙導師制———一位校內導師加一位作家導師,每位帶一至兩名學生。」
不到一年,已有四位同學最近在《青春文學》2015年第五期上首次發表作品。於文舲6000字的《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就在其中,「去年,校內導師張檸教授開設了文學實踐課,讓我確立一個主題,每周寫800字,共寫8周。」於文舲的這部作品正是這8周的產物。
談起創作靈感時,於文舲說,「當時正好是電影《小時代》在放映,我看到一個有意思的新聞,男主角的手機號和現實生活中一個老太太的手機號撞號了,好多人給老人打電話。」於文舲覺得這個事很荒誕,也讓她的小說有了一個開頭,「它讓我想到了挺有意思的事情,後來我寫的就是一個人,如何被突如其來的消息、被大家塑造成了快樂的人。」
在課堂一次次的討論中,《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得到同學們肯定的同時,也受到了質疑、挑刺,比如結構鬆散、過於誇張等,「從始至終,大家一直都在提意見,我不斷修改,最後的成稿變動真的挺大。」於文舲說。
於文舲的同學王瑜則對作家嚴歌苓的授課記憶頗深,有一堂課她給出了一個寫作意象——「一個時尚的粉紅色包」,同學們要圍繞「包」,在15分鐘內完成寫作。王瑜寫的是一位準備相親的年輕女工,當面對只有漂亮衣服,卻沒有合適包配的窘境時,決定把同屋女孩新買來的包偷偷背出去,回頭再悄悄還給她。但是誰承想,這位姑娘快到目的地時發現包被劃壞了,她面臨一個新的困境。王瑜的創作得到了嚴歌苓的肯定,「這就有了故事的架構了。」
面對面地講解、批改作業這些傳統方式也沒有被放棄。詩人歐陽江河是於文舲的校外導師,他坦言,其實自己是頭一次當老師。「我儘量顯得像個老師,按照我想像的老師樣子,把自己放進去。」其實,歐陽江河私底下向清華大學教授、作家格非請教了怎麼當老師,而王瑜的校外導師恰好是格非,經驗豐富的格非出了一個主意:「我們把兩位同學一起請出來。」在圓明園的一家茶館裡,在海棠花樹下,學生提問題,兩位老師一一解答。歐陽江河還把自己寫詩曾經遇到的困惑,也和於文舲一起私密分享。
在王瑜看來,她的導師格非對其習作《玲瓏》的評點甚至令她感動。格非的評點言語不多,但處處精到。「太太,您放寬心,三姨太那個丫頭片子怎麼能比得上您和老爺十多年的情誼,之前您只是不屑於和她爭罷了。這次老爺回來,看到您這麼賢惠漂亮,心思一定就轉回來了。」這是文中一個下人的話。格非的評點語這樣寫道:「下人勸人的話,不能這麼直接。委婉一些,效果加倍。」他還特別提醒這個年輕的作者,她故事情節的發展很容易被猜到,今後注意不要輕易讓讀者覺察到寫作意圖,「最簡單的辦法有兩個:A,把真正的意圖藏起來;B,你的目的如果往東,可以試著讓讀者感覺是向西走。」
於文舲和王瑜很滿意學習純文學寫作的經歷,於文舲甚至已經確立了未來的寫作方向——專注於城市題材。儘管城市天天堵車,經常霧霾,她卻從心裡更喜歡這種城市性的東西,和它更靠近,「我想寫出城市那種面目猙獰,更想寫出它那種因為可怕而可愛的東西。再說,現在城市題材好作品很少。」
同樣走純文學創作之路的中國人民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執行主任、詩人王家新表示,「我們不事外表張揚,還是比較謹慎、嚴肅一點,依然堅持純文學作家、愛好者的培養。」他話鋒一轉,「創意寫作?我不太同意這個說法,寫作和商業社會聯繫太緊,讓人不安。」
名詞解釋
創意寫作 不僅培養作家,還更多地著力於為整個文化產業發展培養具有創造能力的核心從業人才,為文化創意、影視製作、出版發行、印刷複製、廣告、演藝娛樂、文化會展、數字內容和動漫等所有文化產業提供具有原創力的創造性寫作從業人員。
創意寫作學20世紀20年代末創生於美國愛荷華大學,美國作為創意寫作專業的「原產國」,培養出了包括理察·耶茨、瑪麗蓮·羅賓遜、理察·富特等屢獲大獎的作家;中國讀者熟悉的哈金、白先勇、嚴歌苓、李翊雲等也曾就讀該專業。
(記者 路豔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