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如為後人所銘記並津津樂道的,是其「不似從人間來」(揚雄《與桓譚書》)的大賦作品,還有他與卓文君極富浪漫色彩的愛情故事。而相如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功」,即他在漢武帝一朝開發西南夷中的貢獻,卻被這「文學」的光芒遮掩,有意無意中被人們淡化,甚至是忽視了。司馬相如的生平事跡,主要見於《史記》《漢書》之記載(兩書文字大致相同。本文引文依《史記》,所據為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2013年9月版),除了收錄其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外,兩書所載相如主要的事跡,便是其在通西南夷中的所作所為。
西漢時期的西南夷,主要指巴蜀以西、以南和西南的少數民族地區。在納入中央王朝統一管理之前,這一地區有許多大小不等的部落或王國。儘管這些族群淵源不同,但他們之間相互依存、相互交流、相互影響,多有共同之處。從總體上說,他們或耕或牧,文明進程較中原地區要滯後得多。《史記·西南夷列傳》載:「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裡。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冄駹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冄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西南」是相對於巴蜀而言的,《漢書·司馬相如傳》顏師古注引晉灼云:「南夷謂犍為、牂牁。西夷謂越巂、益州也。」(卷五十七)因為地緣關係,西南諸部族與巴蜀一直有著密切的聯繫,巴蜀二郡自然便成為西漢開拓西南夷的基地。
秦統一六國之前,西南夷和中原地區就已經發生聯繫。《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了楚威王「使將軍莊蹻將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等事。西漢建立之初,百廢待興,加之北方有強悍匈奴的困擾,很長時間內無力顧及西南邊疆。即使如此,從《史記》記載中我們知道,雖然中央政權尚顧不上西南夷之事,但民間貿易仍很活躍,「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司馬相如列傳》中提到的「臨邛富人」卓王孫及程鄭等,就是其中的代表。卓王孫的八百家僮,絕不是僅供灑掃之用的使喚下人,而應當是其組建的私人商隊。這種貿易往來,不僅為各方的互相接觸和了解提供了便利的渠道,而且,貿易過程中所積累的有關地理、氣候、語言、風俗等諸多方面的知識,也是日後朝廷打通道路、實施行政管理等所必需的信息資源。
司馬相如是蜀郡人,在蜀地生活多年,正是得益於這種環境,他對西南夷才有較為全面的了解,這是其日後能夠受到武帝信任,並奉命出使西南夷的重要條件之一。通覽相關史料記載,作為使者的司馬相如,其貢獻大致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漢武帝西南夷政策的積極支持者
漢武帝經營西南夷中的大事件之一,是派唐蒙出使夜郎並設置犍為郡。《史記·西南夷列傳》載:「乃拜蒙為郎中將,將千人,食重萬餘人,從巴蜀筰關入,遂見夜郎侯多同。蒙厚賜,喻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以為漢道險,終不能有也,乃且聽蒙約。還報,乃以為犍為郡。」犍為郡,是西漢王朝在西南設置的首郡,其意義重大。
漢武帝派唐蒙通西南夷的初始動機,是為討伐南越開闢新的通道。但由於事關重大,且相關信息不足,漢武帝對此還是十分謹慎,廣泛徵詢各方看法。這其中,相如的意見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史記·西南夷列傳》載:「蜀人司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也載:「是時邛、莋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願為內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莋、冄、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嘗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通,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
從《史記》的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通西南夷問題上,漢武帝對司馬相如信任有加,十分重視其意見;而相如對武帝的決策,也是積極擁護。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相如對西南夷的了解,應該是在眾人之上,得到了包括武帝在內的朝中人士的認可。否則,一個低級郎官的意見,怎會讓帝王重視並採納?《史記》中多次講到相如在通西南夷一事上的表現,說明司馬遷對其所起作用是充分肯定的。從《史記》體例講,司馬相如的傳記置於《西南夷列傳》之後,這一安排本身,也意在強調司馬相如與西南夷之間的關係。我們甚至可以認為,司馬相如之所以在《史記》能夠單獨立傳,主要是由於他在通西南夷中的貢獻,而不僅僅是幾篇文學作品。
當然,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司馬遷細述相如通西南夷事,意含譏刺,對其助推漢武帝開邊敝民不無批評。如清人金錫齡云:「太史公作《司馬相如傳》,人第以為取其文詞足以卓絕一時,而不知《史記》此傳,編次於《西南夷傳》之後,別有微意。蓋以漢武承文景之統,不能法其恭儉,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敝中國以事四夷,遂為天下大害。至開西南夷一役,啟漢武之雄心者,自唐蒙發其端,而司馬相如助成之。……然則西夷、南夷之通,實相如迎合武帝之意而贊成其事,卒之民困財耗,與窮兵匈奴,輕開邊釁者同。太史公推原禍本,不能不歸咎於相如……」(《讀〈史記·司馬相如傳〉》)金氏對司馬遷的理解,或許不無道理。《史記》一書對漢武帝開邊等政策多有批判,這是較為公認的看法。但以今天的眼光看,漢武帝拓邊對中原王朝疆域的擴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奠定了日後中國的基本版圖,也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創造了條件。因此,我們今天對司馬相如助推漢武帝開發西南夷之功,應持肯定的態度。
二、臨危受命,平撫民怨
唐蒙通西南夷時的重要的舉措之一,是「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史記·西南夷列傳》)。唐蒙所治這條道路,自僰(今四川省宜賓市)通北盤江,難度極大,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史記·平準書》載:「當是時,漢通西南夷道,作者數萬人,千裡負擔饋糧,率十餘鍾致一石,散幣於邛、僰以集之。」這種消耗不免增加民眾負擔,加上唐蒙「以京興法誅其渠率」,導致「巴蜀民大驚恐」。武帝知悉後,「乃使相如責唐蒙等,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司馬相如作為朝廷特使,到蜀地安撫百姓,自然要做一系列的工作,《史記》僅收錄了他為此而作的檄文一篇(後人稱為《喻巴蜀檄》)。相如重回蜀郡,也實地體察到了蜀中父老對開發西南夷的真實看法。在大多數蜀中百姓看來,通西南夷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這種觀點,當時帶有普遍性,當政者中不少人也持同樣觀點,「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唯大臣亦以為然」(《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針對這種情況,相如又作了一篇辯難文字(後人稱為《難蜀父老》)。在《難蜀父老》一文中,相如假託使者之口,圍繞君國、巴蜀、西南夷及中原的相互關係立論,反映了他對開拓西南邊疆的認識。
今天重溫相如《難蜀父老》的這段文字,仍能感受到其「文曉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文心雕龍·檄移》)的力量:「今封疆之內,冠帶之倫,鹹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地,舟輿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猶微。內之則犯義侵禮於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弒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繫纍號泣,內向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獨曷為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為之垂涕,況乎上聖,又惡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強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願得受號者以億計。故乃關沬、若,徼牂柯,鏤零山,梁孫原。創道德之塗,垂仁義之統。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誅伐於彼。遐邇一體,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斯乃天子之急務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總體來說,這兩篇文章比較全面地闡述了通西南夷的意義,同時,對蜀地人民的沉重負擔,也表達了同情和撫慰之意,體現了相如的政治智慧及人文關懷。最終,相如以其親民的態度、超人的遠見和辯才,說服了蜀中父老,將他們的憂慮消弭於無形,進而理解並支持朝廷的通邊大業。「於是諸大夫芒然喪其所懷來而失厥所以進,喟然並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願聞也。百姓雖怠,請以身先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蜀郡是漢代開發西南夷的前沿基地,蜀中百姓的支持,無疑為漢王朝的拓邊大業提供了穩固的後方。
三、建節往使,略定西夷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漢武帝在聽取相如對西南夷的看法後,很贊同其觀點。元光五年(前130),「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南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莋、冄、駹、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牁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說」。分析《史記》所載可以發現,相如這次出使,規格很高,陣容龐大,是一次重大的外交使命。
首先,他被任命為「中郎將」(《西南夷列傳》中寫作「郎中將」,王念孫等認為,當以「中郎將」為是)。《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載:「中郎有五官、左、右三將,秩皆比二千石。」(卷十九上)可見,中郎將是一個與太守相當的很高的職位,所以,相如至蜀時,「蜀太守以下郊迎」。其次,「建節往使」,即持天子所頒符節前往。可以說,是天子的全命大使,有相當的權威。第三,其副使三人,亦均非平庸之輩,都是堪當大任的外交高手。壺充國,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太初元年任大鴻臚。大鴻臚,為「九卿」之一,專掌少數民族事務。王然於、呂越人官職無考,但他們都多次出使絕域,成績不凡,《史記》《漢書》中都多次提及。此外,司馬相如此行的交通工具、所受地方官的重視等,無不顯示出其使命之重大。
西夷在秦時曾為郡縣,漢初罷除,現在要重新設立,說起來要相對容易些。但事關領地問題,也決不會是易如反掌。史料所限,相如在這次出使中做了哪些具體工作、用了什麼樣的智謀,便「略定西夷」,其詳我們已無從得知。但相如的工作卓有成效,史有明文,「使相如以郎中將往喻,皆如南夷,為置一都尉,十餘縣,屬蜀」(《史記·西南夷列傳》)。無疑,漢武帝對相如的出色表現十分滿意,「還報天子,天子大說」。試想一下,能使一代雄主漢武帝「大悅」,談何容易?遍查《史記》,「天子大說」的記載,也不過寥寥數次。
西夷略定之後,邛、莋、冄、駹、斯榆臣屬漢朝,朝廷在此設置十餘縣,置於蜀郡之下管轄。自此,西至沬(大渡河)、若(雅礱江)二水,南至牂牁江的邊塞都統一了起來。同時,拆除關隘,開通零關道,在孫水(安寧河)上架設橋梁,直通邛都(今西昌)。這其中,零關道的開通意義尤為重大。零關道是所謂「南方絲綢之路」的西線,大致由成都經今邛崍、雅安、蘆山、漢源、西昌至大理。在大理與東線(即古稱的「五尺道」,北起宜賓,南至曲靖;後又逐漸延伸至昆明、楚雄、大理)交匯。兩線交匯後稱博南道或永昌道,可通達緬甸、印度、阿富汗等國,成為連接南亞、西亞,進而可達歐洲的商貿和文化交流通道。
西漢一代,通西南夷之事也有不少波折。元朔三年(前126),漢武帝聽從公孫弘建議,罷通西南夷事,罷去對邛、莋、冄、駹的經營。但是,到元封二年(前105),「南越破後,及漢誅且蘭、邛君,並殺筰侯,冄駹皆振恐,請臣置吏。乃以邛都為越巂郡,筰都為沈犁郡,冄駹為汶山郡,廣漢西白馬為武都郡」(《史記·西南夷列傳》)。這樣,從建元六年至元封二年,漢武帝基本完成了通西南夷的大業。
古代能夠承擔出使異域使命者,不僅需要各種才能,更需要有超人的毅力,絕非易得之才。孔子曰:「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論語·子路》)一代雄傑曹操亦云:「夫遣人使於四方,古人所慎擇也。故仲尼曰『使乎使乎』,言其難也。」(《選舉令》)《漢書·武帝紀》載,元封五年,漢武帝下詔,「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卷六)。《冊府元龜》稱:「王者,文眀之治,既成於中,震疊之威,將加乎外,思布皇澤,必選奇材。若乃經略遠夷,懷柔絕域,一介而往,單車載馳,齎三歲之糧,通百金之貨,泛浮金沒羽之水,歷冱寒多雨之國,窮山川之源,覽氣象之異。至於飲食非類,言語靡通,道閉不開,兵阻攸隔,而能罔憚回遠,志期宣導,莫不慎乃風操,奉其幣帛,以結於歡好,以致其琛贐,至於死亡略盡,星紀屢周,握節而歸,不辱王命,非乎心比金石,志在功名者,豈及此哉!」(卷六百六十二《奉使部·絕域》)這段話深刻地道出了出使絕域的艱辛,更是對「心比金石、志在功名」的使者的高度讚美。《冊府元龜》還將司馬相如、呂越人,與張騫等一併載入其中,亦可見其對相如評價之高。
司馬相如在事功及文學方面的成就,除了自身天才的一面,更得益於時代的影響。相如生當西漢中期,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所謂的「盛世」,建功異域,立業殊方,是那個時代許多人的追求。張騫通西域,衛青、霍去病等遠徵大漠,都是彼時有志者追慕的榜樣。終其一生,相如仕途淹蹇,職位不顯,多數時候不過是帝王身邊的侍臣、賓客,《史記》本傳也講到他因有消渴疾而「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但是,相如希望建功立業的大志,昭然於其言辭之中。「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喻蜀父老》),這句夫子自道既隱含著他自己的期許,也說出了同時代人的心聲。
縱觀幾千年的中國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即古代中原王朝的外來威脅,主要來自北方遊牧民族,歷代對北部邊疆的經營用力最多,那些馳騁在陰山南北抗擊匈奴的英雄,更受史家的青睞,也更容易成為後世詩文、戲曲的主角;而在其他方向拓邊的人物,其受關注的程度則大大折扣。但西漢時期,通西南夷也是漢武帝拓邊的重要一環,其成功實施,將中國的西南邊界推進到了瀾滄江畔,開闢出被後人譽為「南方絲綢之路」的西南通道,極大地影響到中國日後的版圖。作為一介低階官吏,司馬相如所做的工作雖然只能是具體而微,但在這一過程中,他有超出同儕的見識,堅定地支持漢武帝的西南夷政策,並且作為使節深入其地,出色地完成使命,將西夷納入漢王朝的行政管轄之中。司馬相如文學之外的這些貢獻,應該給予足夠的認可。(馬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