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時節的暗塘村,一切都剛剛好。
雲也淡,風也輕,沒有淫雨霏霏,沒有泥濘的纏綿。正是我想要的樣子。
春天還在一路前行。
花朵們已然散去,地上隨處可見殘留的痕跡,半遮半掩藏匿於土壤深處。大地也化了淡妝一般,變得含情脈脈。
枝頭上還剩幾抹粉紅或者淺黃,依舊倔強著不肯離開,任憑日漸茂密的新芽將自己一點點包圍。最後,全部託付給一縷清風,在某個早晨或者黃昏隨風而去。
孩子們的嬉戲打鬧,是這個季節最好的風景。你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那爛漫的笑容,以及那純粹的童趣。
甚至,我希望時光倒流,讓我義無反顧回到從前,回到生我養我的這個小山村。
二
大多數農田還在睡夢中,等著一架犁鏵喚醒。
我熟悉的牛鈴卻已沉寂多年。是不是已被丟棄在無人看見的旮旯裡,落滿了塵埃,再也找不回來?
牛圈裡早已沒了牛,只關著幾隻髒兮兮的母雞,躲在角落屏住呼吸,仰起頭悄悄打量我。
小時候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棕色的老牛在圈裡悠閒地咀嚼著草,隔著木門上方的柵欄格與我對視。脖子上烏黑鋥亮的鈴鐺,時不時甩出陣陣清脆的叮噹聲,便覺得那是最美妙的音符。
喜歡伸出手去,一遍遍摩挲它的額頭。它也從不躲避,大大的眼睛一直溫潤地看著我,偶爾還滑下幾顆淚珠……
我無法揣摩它的思想,但總會湧起一絲莫名的心疼和痛楚,還有迷惘。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凝視著對方,什麼也不說。
因為,沒有誰能猜到,哪裡才是自己的歸宿,每次相逢是否都能一見如故。
現在,沒有了牛,莊稼們依然長勢良好。
只是,這對於一個遊子來說,「鄉愁」便不再那麼濃鬱。
像一杯反覆衝泡過的隔夜茶,即便還有餘溫瀰漫,卻分明少了最極致的味道。
對故鄉的所有念想,就這樣被穿鼻的牛繩牽著,越拉越長。
畢竟,歲月不止是回憶,還有詩和遠方。
三
村子裡到處都修通了水泥路,白晃晃的,糾纏在一起,如同無數條蛇在腳下穿梭。
走著走著,曾經那麼熟悉的地方,竟然差點兒迷了路。
所剩無幾的石板路已歸隱江湖。間或地有幾截散落在亂草叢中,若隱若現,仿佛羞於見人。
像極了第一次走出大山的我,有些興奮和好奇,但更多的是拘謹和膽怯。
註定不能逃離大山的恩澤。
於是懂得了心存敬畏,始終保持山一樣的厚重與謙卑。
先祖們用鮮血刨出的這一條條山路,用汗水澆灌的這一塊塊土地,佇立成一道生命的圖騰,在心裡站得高高,供後人瞻仰。
我曾無數次行走在這些石板路上,或趕著牛羊,或扛著鋤頭,或背著柴禾,或馱著糧食,一步緊跟一步,一年接著一年。
祖父說,路是走出來的,越走路越寬。
父親說,路不好走,每一步都必須踏踏實實、穩穩噹噹的,跌倒了就站起來。站起來才有力量,往前走便是希望。
車輪絕塵而去,輾不碎這一地的離愁別緒;只有用腳步丈量,才能觸摸到家園的脈動,感知歲月的更替。
每塊石板都是暗塘的脊梁。每條溝壑都是暗塘的血脈。
無論時光怎麼改變,根還在,魂也還在。
山路彎彎,一頭深深植根於我的胸膛,一頭緊緊攥在暗塘的手上。
四
老屋還是那間老屋。
歷經百年滄桑,顯得愈發破舊不堪,孤零零地守望在那裡,莊嚴成一座單薄的雕像。
一代又一代人在此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人相繼離開,而老屋一直在。
我突然想起滿臉溝壑縱橫的祖父祖母,多少回靜靜地倚靠在堂屋門前,守著我們歸來;多少回默默佇立在村口那棵老柏樹下,目送我們漸漸走遠,直到彼此再也不見……
時至今日,每次看到老屋,總忍不住想起這樣的畫面。
還有屋頂雲霧繚繞的炊煙。
還有大門吱呀一聲的嘆息。
還有石磨轉動的聲響。
還有碓窩裡飄出的豆香。
還有晾在門前竹竿上帶著淡淡皂角味道的衣裳。
還有屋旁堆放得整整齊齊的柴草。
還有來自對面山谷間久久迴蕩的狗叫……
暗塘,不知不覺變了模樣。
五
再次回到暗塘,我四處尋找一條木墩。
兒時的記憶中,老屋階沿上橫著一個大大的樹疙瘩,來自於一棵被雷劈倒的柏樹的根部。
後來,祖父用斧子和鑿子簡單地雕琢,依然擺放在那裡,就成了一條供人坐下休憩的木墩。
到了老屋,卻不見了木墩的蹤影,不免悵然若失。曾經——
祖父蹲在那裡抽過他的菸斗,祖母倚在那裡給我們講過好多謎語和故事;
父親靠在那裡打過瞌睡,母親坐在那裡縫補過我的書包;
姐姐站在那裡舉著鏡子梳過她長長的辮子,我和弟弟們躺在那裡啃過燒包穀數過天上的星星背誦過唐詩宋詞乘法口訣;
醉酒的六公癱在那裡自言自語罵過他又兇又惡的婆娘;
趕場路過的莽子嫂騎在那裡給背篼中的兒子餵過奶;
隔壁三丫和狗蛋趴在那裡用蚱蜢逗過螞蟻,一起做過拜堂成親的遊戲;
後來,我們還陪著孩子,手把手教他們在那上面畫過很多畫,寫過一行又一行歪歪斜斜的文字……
然而,那條木墩已經不在了。
相見不如懷念——是的,現在只剩下懷念了。
文/羅鈞賢
文字編輯/邱奕
視覺編輯/彭芳蓉
編審/李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