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3月18日《新華每日電訊 》成風化人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
汪品先常說:「別人是博士後,我是做『院士後』,像樣的文章都是當了院士之後發表的。我國的海洋事業迎來了鄭和下西洋以來的最好時機,「對我來說,最缺的就是時間。我是倒計時的,別的都可以慷慨,錢我也可以慷慨。時間我不能慷慨,因為我沒有了,我在時間上是很小氣的。」
汪品先院士從「深海勇士」號載人艙走出(2018年5月21日攝)。圖片除署名外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攝
1999年2月11日,澳大利亞的弗裡曼特爾港口。
一位精神矍鑠的中國老人,帶著簡單的行李,登上了停靠在港口的美國「決心」號大洋鑽探船,奔赴南海。臨行前,他神色凝重,告訴老伴:「我這次能活著回來,就算贏了!」
20年後,回首再看當年這一幕,這位老人贏了!不僅贏得了輝煌的晚年學術生涯,更帶領中國科學家贏得了南海科學研究的主導權!
這位老人,就是我國著名海洋地質學家、同濟大學汪品先院士。
汪品先院士在「探索一號」科考船上參加科考會議(2018年5月11日攝)。
赤子之心
「獨坐靜思,其實是十分有趣且有益的。我喜歡在飛機上觀賞雲海變幻,真想步出機艙在白花花的雲毯上漫步;也喜歡在大雨聲中凝視窗外,想像自己棲身水晶宮的一隅……」
當年,汪品先赴南海參加「決心」號IODP184航次。這是第一次由中國人設計和主持的大洋鑽探航次,也是在中國海的第一次大洋鑽探。他是該航次兩位首席科學家之一,也是在國際大洋鑽探歷史上,第一位來自中國的首席科學家。
今年已83歲高齡的汪品先,知識淵博、德高望重、大氣謙和。每次採訪他或參加他主持的學術會議,從他講話的語氣中,都能感受到他對地球科學的滿腔熱情。
「深海勇士」號從「探索一號」科考母船出發(2018年5月21日攝)。
這大概就是科學的初心、探尋自然的赤子之心!
現代科學的發展,原本就源於人類的好奇之心、赤子之心。從小,汪品先就喜歡遐想。他在《院士自述》裡寫道:「獨坐靜思,其實是十分有趣且有益的。我喜歡在飛機上觀賞雲海變幻,真想步出機艙在白花花的雲毯上漫步;也喜歡在大雨聲中凝視窗外,想像自己棲身水晶宮的一隅……」
世俗事務的繁雜、功名利祿的纏繞,天長日久,常常使許多人的初心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但在60多年的科學生涯中,汪品先卻始終保持著一顆珍貴的好奇之心、旺盛的求知之心。雖已是耄耋之年,絲毫不減追求地球科學奧秘的執著與熱情。
「深海勇士」號從科考母船「探索一號」入海(2018年5月21日攝)。
早在1991年,汪品先就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學部委員,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院士。人生中,他已經功成名就,原本可以急流勇退,享受含飴弄孫的幸福晚年生活,但他執著地選擇與科學為伴。他的老伴孫湘君,則選擇在辦公室裡與他為伴。
在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汪品先的辦公室極為普通。一排書櫥佔滿了一面牆,堆滿了資料的書桌中間擺放著一個桌上型電腦。每次去採訪,總能看到他坐在電腦前,埋頭工作。
辦公室裡面一間小會議室,是他的老伴孫湘君的辦公室。兩位老人是莫斯科大學留學時的同學。結婚後,為了各自事業,在京滬兩地分居長達30多年。直到2000年,孫湘君退休後才得以來滬團聚。
「深海勇士」號科考母船「探索一號」停泊在南海西沙海域(2018年5月21日攝)。
每天,如果不外出開會,汪品先都在老伴的陪伴下,在辦公室裡工作到深夜。有一次在同濟大學採訪,我遠遠地看見兩位老人一起去吃午飯。在同濟大學的梧桐樹下,他倆並肩而行,邊走邊聊,似乎有談不完的話題。
那是一個秋日,澄澈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斑駁地灑落在他們身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目送兩位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種相濡以沫的感情深深感動了我,在瑟瑟的秋風中,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
這些年來,認識汪品先院士越久、採訪他的次數越多,越能深刻感受到他的科學大家風範、愛國憂民情懷。
「深海勇士」號被吊離海面回收到科考母船「探索一號」(2018年5月21日攝)。
敢於說真話,敢於做實事,是汪品先在我國科學界給人的深刻印象。作為兩屆全國人大代表、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他曾代表科學家群體書面發言反對「說套話」;針對科教界的問題,提出許多建設性意見,連續兩屆獲全國政協優秀提案獎;還曾公開建議改革院士制度,覺得社會上不應該對「院士」頭銜做過分炒作,引起強烈反響和廣泛認同。
有時與他閒聊,總覺得他的心裡深藏了許多憂慮。憂慮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中,面對海洋有先天性不足,而人們對此進行的反思並不深刻;憂慮目前國內科研大部分還是為西方做「外包」,沒有自己原創的科學大視野;憂慮一些科學與文化脫節現象,憂慮漢語能不能成為科學創新的載體,如此等等。
這一切都源於他深厚的愛國情懷。從第一次以中國的首席科學家身份,主持設計20年前的國際大洋鑽探IODP184航次,到推動我國大洋鑽探「三步走」;從推動並主持我國「南海深部計劃」,到建造我國的海底觀測網,他的每一次科學好奇,都與國家利益緊密相連,高瞻遠矚、坦蕩無私。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採集的貽貝樣品(2018年5月19日攝)。
南海深部計劃
通過「南海深部計劃」的開展,我國科學家獲得了一系列發現:從海盆形成前後大量的巖漿活動、始新世海相層,到海山上的古熱液口、錳結核場和冷水珊瑚林
浩瀚南海,是全球最大的邊緣海,也是我國最重要的深海區。2011年,在汪品先等一批海洋科學家的長期推動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立項啟動了我國海洋科學第一個大規模的基礎研究計劃——「南海深海過程演變」(簡稱「南海深部計劃」),汪品先擔任指導專家組組長。
這項長達八年的計劃,以「構建邊緣海的生命史」為主題,以洋殼深海盆的演化為「骨」,以生物地球化學過程為「血」,以深海沉積為「肉」,將南海作為一隻全球邊緣海的「麻雀」,進行深入研究,以期在嶄新的水平上,認識海洋變遷及其對海底資源和宏觀環境的影響。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採集的海葵樣品(2018年5月18日攝)。
「南海深部計劃」執行過程中,正值我國提出「建設海洋強國」戰略。計劃的開展,如同一把熊熊火炬,迅速點燃了我國海洋界研究南海的熱情。八年來,來自全國各地32個單位共完成重點支持項目42個、集成項目10個,培育項目8個,700餘人次直接參加了「南海深部計劃」的研究。
「南海深部計劃」執行過程中,正趕上了我國深海科技實力加速發展之機,我國自主研製的7000米級和4500米級載人深潛器「蛟龍」號和「深海勇士」號相繼下水。利用國內外條件,「南海深部計劃」實現了三個深潛航次和3+1個大洋鑽探航次,實現了數以百計的深海觀測錨系和大量的地球物理測量。深拖磁測系統、寬頻帶海底地震儀、深水錨系觀測、海山淺鑽等眾多先進深海技術,都在南海得到了集結應用,極大地促進了我國海洋科學與技術的融合發展。
隨著「南海深部計劃」的開展,我國科學家開始掌握了南海深部研究的主動權,奠定了南海深海科研上的主導地位。隨著「一帶一路」科學合作的加強,今後加強與南海周邊國家的科學研究國際合作,也正逢其時。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採集的鎧甲蝦樣品(2018年5月19日攝)。
「南海深部計劃」執行之前,南海的主要科學問題模糊不清,無論是南海的西部海盆年齡、還是深層海流的方向都在爭論之中;從海盆成因到沉積來源,都屬於海外學者的討論題目,中國科學家沒有發言權。
通過「南海深部計劃」的開展,我國科學家已經獲得了一系列發現:從海盆形成前後大量的巖漿活動、始新世海相層,到海山上的古熱液口、錳結核場和冷水珊瑚林;證實了一系列的推測:從深海的西部邊界流、沉積物等深流搬運,到深古菌的有機質降解作用。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採集的石蟹樣品(2018年5月19日攝)。
八旬高齡,三潛南海
船上的生活很不方便,但老院士拒絕了所有的特殊待遇。一日三餐,他在船上爬上爬下;每天,他都會提前到船上的後甲板,等著「深海勇士」號深潛歸來,第一時間看看它帶回來什麼深海寶貝
目前,汪品先正帶領十多個科學亮點的團隊,對八年來的研究成果進行系統性最後總結,對海洋科學上若干重大問題已形成新的認識,有的直接挑戰現有的傳統觀點,有的甚至有可能改寫全世界地球科學的教科書。
2018年5月,在「南海深部計劃」的最後一個航次——西沙深潛航次中,82歲的汪品先乘坐我國自主研製的4500米載人深潛器「深海勇士」號,在南海三次下潛。當時,我隨船報導。新華社第一時間播發了這個新聞後,在社會上引起極大關注,此後許多媒體都對他進行了專訪。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附近採集的深海水蝨樣品(2018年5月18日攝)。
汪品先三次在南海下潛,都是由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所長丁抗陪同的。在極其低調務實的丁抗所長眼裡,汪品先院士是我國海洋科學界的靈魂,是一位真正的深海勇士!
那次深潛,是兩位相互欣賞的科學家之間多年約定。
作為海洋科學家,親自下到深海實地觀察,是汪品先多年心願。但因為條件不成熟,長期未能如願。
2018年,完全由我國自主研製的「深海勇士」號4500米載人深潛器,正式投入實驗性應用。汪品先立即決定使用「深海勇士」號及其科考母船「探索一號」,執行「南海深部計劃」西沙深潛航次任務,丁抗全力支持並全程陪同。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進行科學採樣的情景(2018年5月20日攝)。
談及自己在眾人眼中的深潛壯舉,汪品先卻看得雲淡風輕。他說:「作為一名海洋科學家,到海上觀察研究大海是很平常的事。我期待有更多的海洋科學家走出實驗室,到大海中來。海洋知識的根源在海洋,海洋科學的靈感在海洋。在大樓裡寫論文固然重要,但是科學家不能專靠學生出海取樣。」
的確,不經歷大海的風吹浪打,怎能摸得清大海的脾性?
在「探索一號」科考船上朝夕相處的20多天裡,在採訪報導汪品先和「深海勇士」號新聞的同時,我的內心深處亦深受觸動和鼓舞。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進行科學採樣的情景(2018年5月20日攝)。
作為記者,我這些年不停地奔波出海,到海洋一線採訪報導新聞。船上的生活孤寂艱苦,很多時候,內心深處都曾想過放棄。但在船上,看到82歲的汪品先院士,在如此高齡之際,還如此孜孜不倦地追求科學的真諦;看到中科院深海所丁抗所長,帶領一批「深海勇士」們,走到天涯海角也要追求心裡的深海之夢,我選擇了堅持。
每次,當拿起相機拍攝他們,鏡頭背後的我總不禁在想:也許,每個人在追求夢想的路上,都有過挫折、遇到過荊棘,都有過消沉、打過退堂鼓。但只要內心堅持,咬著牙也要堅持下來,總能實現心中所想。
汪品先院士乘坐「深海勇士」號下潛研究「海馬冷泉」(2018年5月19日攝)。
在船上的科學家團隊中,許多人都是汪品先院士的學生的學生,但他沒有任何權威專家的架子,極為謙遜隨和。每天,準時參加船上的科考討論會,發表自己的看法,認真傾聽小輩們的意見,與大家一起規劃考察路線,並根據實際情形,實時修改預訂的計劃。
按計劃,汪品先只在南海下潛一次,但由於第一次下潛就在南海海底發現了重要的冷水珊瑚林,臨時又增加了兩次。
當時,對於這個重大的科學發現,汪品先像孩子一般興奮。儘管在1400多米的深海下潛長達8個多小時,走出深潛器的那一刻,他依然神採奕奕,臉上掛滿了笑容,連聲感嘆道:「這趟海底旅程,真像愛麗絲漫遊仙境一樣,我剛從仙境回來!」
船上的生活很不方便,但老院士拒絕了所有的特殊待遇。一日三餐,他像所有的考察隊員一樣,在船上爬上爬下;每天,他都會提前到船上的後甲板,充滿期待地等著「深海勇士」號深潛歸來,第一時間看看它帶回來什麼深海寶貝。
汪品先院士走過廊橋登上「深海勇士」號載人艙(2018年5月21日攝)。
作為老人,汪品先總是很坦然地談論著健康與生死。他有時還幽默地說:「到了我們這把年齡,都是排著隊等著走的,有的人還要來插隊。」
船醫給他量血壓,一切正常。老院士就得意地說:「看,我的血壓像小夥子一樣棒,不過是靠藥物控制的。」2017年,他的身體查出了很嚴重的病,醫生的保守治療方法控制了病變指標。上船時,他僅帶了一支皮下注射的針劑。
汪品先常說:「別人是博士後,我是做『院士後』,像樣的文章都是當了院士之後發表的。我國的海洋事業迎來了鄭和下西洋以來的最好時機,許多我年輕時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到老了該謝幕的時候反而要登場,怎能不抓緊寶貴的時間?」他還說:「對我來說,最缺的就是時間。我是倒計時的,別的都可以慷慨,錢我也可以慷慨。時間我不能慷慨,因為我沒有了,我在時間上是很小氣的。」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松和汪品先院士在科考船上。新華社發
如今,在平穩的陸地上,我時常想起在大海的風浪顛簸中,汪品先院士坐在電腦前,專心致志、惜時如金的工作背影。這個背影時常激勵著我:珍惜人生,珍惜大好年華!
也許,對於地球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是生命的傳奇,每個人都是匆匆的過客。人類在地球上創造的文明,就是無數匆匆過客的智慧結晶。在有限的人生中,我們用自己所有的情感,品味生命的存在;用自己所有的智慧,推動人類的文明與進步。哪怕只是一絲一毫。
也許,這就是我們在地球上存在的意義,這就是人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