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臨苦難壓迫下的人們,往往參考他們受難程度之深的並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摧殘,在於他們精神層面的無法自我解圍。長久以來,苦難的例子早已令人耳熟能詳,苦難的模樣和人們的經歷苦難的過程,也早已透明化、深度解析式的為人們提供參考。這其中,無論是附帶有反面教訓色彩的還是正向成長經驗的,都是適合人們歷久不衰的寶藏。然而,苦難之所以也能夠不斷為人們帶來新的痛苦,很大原因在於我們精神世界並未適應苦難,更無法接受苦難習慣性的到來。有人觀望、有人對抗、有人逃避、有人忽視,這一切,都取決於每個人心理對自己所遭遇的抉擇。
《象棋的故事》是奧地利作家史蒂芬·茨威格生前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對於茨威格,他的青年時代生活是富饒的,生於猶太家庭的他不僅學業有成還有著週遊世界的豐富閱歷。在茨威格眾多繁雜的作品中,體裁從來是不固定的,詩集、小說、傳記、戲劇、歌劇等都是他文字創作的方向,極高的文學天賦也讓他的作品在歐洲一代廣受歡迎。
在茨威格的創作風格中,除了作品本身純熟精緻的藝術氣息外,最為顯著的便是關於「崇尚和平」的人道主義精神傳播。在他一系列的歷史人物傳記當中,無論是人文主義者伊拉斯,還是拍案而起、反抗宗教改革家卡爾文思想統治的瑞士勇敢學者卡斯特裡,16世紀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18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託內特等等。
在敘述傳主的生平故事時,茨威格評價他們的地位與功過時,不管是刻畫其心理行為,還是描述其命運和得失,都奉承人道主義精神,肯定自由理念和人道情懷,批判思想封固和專制獨裁,而這一切都是茨威格關切人類、珍惜生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崇尚和平的體現。
也因如此,當世人進入到茨威格的作品當中,總能感受到一股溫柔的能量,讓人在合理的信息當中找尋屬於自己的成長,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俄國作家高爾基便是受茨威格作品影響其中的一部分受益者。然而,受眾程度如此之深且擁有極好人格魅力的茨威格,對於結束自己一生的方式卻錯誤的選擇與妻子雙雙服毒自盡。這一結果離不開茨威格身為猶太人被納粹迫害,又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所導致。而給予他最殘酷的打擊便是由生活轉向精神方面的重負,導致其意志力崩潰的關鍵因素。
一方面給予世人珍愛生命、熱愛生命的精神慰籍,一方面又用放棄生命的方式結束自己,這顯然是矛盾的,也是令世人費解的。而當我們走進《象棋的故事》後,就可以理解茨威格所為世人作出的貢獻與其背道而行的結果並不矛盾。
小說講述的是一艘由紐約開往南美的輪船上,來自奧地利的作家「我」,為了接觸西洋棋冠軍琴託維奇,找了幾個象棋愛好者與之挑戰,在這個過程中「我」得到了業餘高手B博士的幫助才勉強下成了和棋。之後想要請B博士來挑戰琴託維奇,卻遭到了拒絕。經過一番了解,得知B博士幾十年來不僅沒有沒有碰過棋子,全靠想像的對弈練就的棋藝。在納粹德國吞併奧地利時,B博士還是一個秘密製作對抗法西斯的地下情報員,後來身份暴露被囚禁在幽閉的空間內被反覆審訊,納粹企圖利用摧毀他意志的方式,令其招供。
在無比空虛寂寥的狀態下B博士靠一本偷來的棋譜來抵抗孤獨和空虛,從而填充自己的精神世界。從用麵包屑、床單分別作為棋子和棋盤到全靠腦子想像對局。長期的自我對弈和自我幻想使得B博士最後精神分裂至瘋狂,一度被認為精神已經失常的b博士最終得以釋放。
為了驗證自己是否可以正常下棋,B博士最後接受了挑戰,並在第一局就獲得了勝利。心有不甘的琴託維奇再次發出了挑戰,這次他抓住了B博士在關押期間患上的焦躁與急切的精神問題,以惡毒、緩慢的下法使得B博士再次精神分裂,一度陷入關押時狂亂的自我幻想對弈。危機關頭,在作家的提醒下B博士才恍然清醒過來並認輸告別了棋局。
小說背景——淪陷的「歐洲故鄉」,即使被迫流亡,依舊無法讓「無法參戰」的愧疚內心得以解脫
1936年,納粹德國崛起,奧地利被吞併,茨威格眾多反戰作品在此期間遭到全面封禁,被迫流亡英國、美國以及巴西。失去國籍後的茨威格先是加入了英國國籍,並在二戰爆發初期決定棄筆從戎,為反抗戰爭直接效力,卻遭到了英國人的排擠和諷刺,熱情受到冰封,不久後茨威格便離開了英國流亡到了美國,繼續用自己最擅長的文學武器繼續與戰爭進行抗衡。
隨著歐洲局勢持續惡化,南美平靜的生活也隨著德意日軸心國的建成隨之遭到了破壞,早早遇見局勢蔓延的茨威格最後將自己放逐到遙遠的巴西,他將自己的生活安排的「規律、舒適」,白天寫作,晚上散步,為了寫《象棋的故事》便買來一本著名棋譜並與妻子進行博弈,來摸索棋手的心理。
流亡的身份,依靠文字作為戰爭的武器對抗的方式,在茨威格看來漸漸變成了一種諷刺。是他逃避戰爭、渴望的寧靜和祥和的懦弱行為,這一切令他陷入無法擺脫的內疚心理,當千百萬人在自己的故鄉歐洲進行反抗時,作為家鄉、祖國的一份子卻早早的逃離到了一處安寧地帶。
隨著「精神故鄉歐洲」的逐漸沉淪,愈發絕望的茨威格絕望的認為納粹法西斯遲早將無死角將戰爭蔓延至全世界,在1942年《昨日的世界》自傳完結後,與第二任妻子在裡約熱內盧一個小鎮的一所公寓中服毒自盡。
茨威格「以死謝罪」式的抵抗內疚方式無疑是他無法走出內心心結的錯誤且令人悲痛的表現,自我的孤寂與幻滅是他精神世界已經受到侵害的形象體現。而《象棋的故事》實則也是茨威格 對納粹法西斯對人們心靈折磨和摧毀的深刻揭示,作為一個猶太人,他深刻體會到受迫害至深的猶太人意識和心態的扭曲變形,於是他用一個猶太人悲壯的靈魂去感受,探知戰爭對猶太人、對世人的逐步迫害至絕望之境的深層內心。
將文字作為反抗的武器,揭示邪惡,關懷無辜的靈魂,溫暖受迫害的心靈
小說中琴託維奇是個各方面都接近一個「低能兒」,唯獨在象棋方面天賦異稟的人物形象。出生於勞工家庭的他自幼便失去了父母,後被一位村民收養,喜歡觀看別人下象棋,一次,在嘗試與他人對弈時,琴託維奇瞬間爆發出其天才般的象棋天賦,短短的時間內,竟達到無人能與之抗衡的境界,十九歲成為奧地利象棋冠軍,二十歲時便當上了世界冠軍。生活方面,無法識字,幼兒階段的算數知識,不會社交更不懂禮貌,自私、冷酷、咄咄逼人,只沉浸在象棋、名譽以及財富的世界當中。
琴託維奇的形象,正是茨威格對納粹德國的形象描述,象棋是其對戰爭局勢的一個縮影,勢力猖獗的法西斯就猶如小說中「棋藝高超」的琴託維奇一般,不留情面的掠奪了人們的故鄉,視戰爭、財富為樂趣和一生的事業。
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B博士,出生於奧地利的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奧地利國王的法律顧問,父子二人共同經營著一家律師事務所。希特勒吞併奧地利迫使國王下臺後,B博士與父親將律師事務所作為幫助奧地利政府反抗的地下情報點。然而,由於B博士貴族的身份遭到奧地利人民的嫉妒,希特勒利用了這一點依靠民眾,將B博士一家成功逮捕。
被抓起來的B博士並沒有被嚴刑拷打,卻被關進了一處與世隔絕只能在房間與審訊間來回走動的飯館。納粹試圖通過長期的隔離和沒日沒夜的審訊,迫使B博士在極端的寂寥和無法預知的漫長時間中精神崩潰從而進行招供國王背後的秘密事件。
深刻明白納粹分子險惡用心的B博士為了不讓他們得逞,不斷讓自己保持正常人的意志與之鬥爭。地板上的縫、臉盆上紋路、牆上的斑點、背書、算術等等一切可以讓他感到充實的事情都記憶了個遍。但隨著身邊一切的關注點都達到了極點,漫長無止盡的時間即將使他再次陷入「孤獨」的絕境。隨後,B博士在一次審訊時,偷到了一本棋譜,並開始了他「新的生活方式」。
他開始每天與棋譜作伴,先是將棋譜中的每一盤棋下一遍,之後又想像腦子中與人對弈,再到自己雙手進行博弈,想像著棋局過程中的驚心動魄,想像雙重身份的精神對弈,直至將棋譜也牢牢演繹了數千遍後,他又回到了原先空虛的狀態,與此同時,他的精神也徹底收到的破壞,每每下棋,都會陷入極度的自我瘋狂。
B博士的行為,一方面是茨威格對人「抵抗空虛和孤獨」的本能描寫,人為的將其社會關係切斷,孤立無援,無法預知的漫長歲月裡,無人言語,無人傾聽,空白的時間、空間,極度空虛的環境下卻保持著清醒的思維,也正因如此,對心靈的扭曲和迫害也愈發強烈和痛苦。這種無法治癒式的精神迫害,正是B博士包括茨威格及無數因戰爭而流亡異鄉的人在內的,遭受不人道納粹法西斯暴虐的深刻心理描繪。
另一方面,茨威格更是揭示了戰爭底下自私的、助紂為虐的愚昧人性特徵,如小說中B博士遭到的民眾舉報,以及現實中茨威格眾多作品被當地無知、庸俗大眾背後搗鬼查禁。也正如小說中不斷抵抗的B博士,茨威格依舊希望自己能夠通過文字繼續與惡勢力鬥爭,以至於這場「一人的戰爭」最終落到了自身抵抗空虛以及自我解圍之上。
這種由內而外,由虛映實的藝術感染力正式茨威格精準解剖世人內心黑暗的有力方式,用心靈觸及的方式與整個社會緊緊相依,讓人深刻了解黑暗所會帶給人們的精神壓迫,更讓人體會其中的痛苦,體諒深處其中每一個身不由己的人們種種有意識或無意識行為,批判著亂世下無知者的錯誤做法。
在絕望中找尋自我救贖,在反抗中認清自我定位,以自身的錯誤賦予世人正確的精神嚮導
小說的最後,當琴託維奇不斷通過折磨B博士精神的方式與之對弈時,B博士再次陷入發瘋的精神狀態。但作家發現其中的問題,他掐醒了精神錯亂的B博士,並指著他身上的一道傷疤說「記住」。這道傷疤正是B博士被關押期間所遭遇一切的深刻警示,空虛與抵抗空虛,迫害與抵抗迫害。
雖然這一切讓B博士獲得了短暫的勝利獲得了自由,卻也給自己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害,B博士關押期間自我的象棋對弈以及與琴託維奇的對戰中,正是B博士自我想像的與納粹法西斯對抗過程,渴望勝利,卻又被一切只是虛幻而不斷折磨著。深刻知道自己不能夠在停留在虛無的自我反抗,以及自我的抗爭勝利的世界裡。明白了這一點的B博士,在對弈的結尾選擇認輸,並聲稱這是自己人生的最後一盤棋,小說也以這種平和以及心靈慰籍作為結尾。
而這又何嘗不是茨威格內心的愧疚希望如小說結尾般得到釋放的一種寄託,他依舊希望可以用自己方式不斷進行對抗,但隨著各國淪陷的消息不斷傳來,精神已經受到影響的茨威格,最終還是絕望的選擇了放棄了抵抗。
也正因為如此和平式的結局,讓茨威格在世人心中留下了諸多爭議。可在我看來,小說的結局正是茨威格作為一名作家並依靠文字作為武器的最好方式,將作品與其自盡的行為分開理解,在自盡前,茨威格的內心依舊是懷斥著希望,更希望同他一樣陷入精神困境的受害者得到解脫。在絕望的境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文字寄託屬於他的光明,即使自身的行為與作品有著些許的不符,卻也是他給予世人最有力的精神補給。
忽略茨威格的錯誤做法,可以另外發現,絕望實際上也只是人們內心持續無法達到預期的一種心理狀態,這並不代表光明已經無法再現,它並不是壓垮一個人懦弱的、虛幻的放棄生命的理由。
茨威格無法預知的是,在他離世後,巴西總統為其舉行了國葬,敬畏他為人們所做的貢獻;1945年納粹便宣布了投降;世界各國受到了其反戰作品的深刻影響,讓他成為了膾炙人口偉大抗爭作家。
除此之外,屬於茨威格的勝利其實也早早出現在他生前遭遇當中,這一切體現在納粹德國封禁他的作品害怕人們受之影響共同奮起反抗時,當他崇尚和平的作品令納粹法西斯感到反感時,當他離世後的作品唯獨在德國為人們所遺忘並在百年後重新出版,這又何嘗不是屬於他的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勝利。
而更深的一層則是茨威格給予世人的精神成長和苦難下的自我定位,當處在殘酷現實下的我們意識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力之時也並不代表我們應該妥協,即使反抗的意義是如此的卑微。在茨威格錯誤做法的過程裡,我們也依然可以有所啟發,反抗險惡最終的難題實則都落在了戰勝自我的過程上,擺脫自我幻想式的偉大形象,量力而行,即使最終是失敗,我們也能夠不被內疚所困擾至精神錯亂,做到自我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