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我陪奶奶去參加她的戰友聚會,正好穿過中山公園走近路。彼時,武漢中山公園的深處仍是一片荒涼,我開玩笑撒嬌說,覺得好陰森呢。奶奶突然想起來什麼,說哦,這裡以前是槍斃人的地方。
我有些不信,奶奶解釋道,「當時武漢剛解放,為了保證開國的順利,我們要在最短時間內清理所有的隱藏特務叛徒,還要消滅周邊的土匪武裝,以及民憤極大的財主土豪。只要查證基本屬實的,都直接槍斃了。」
「需要槍決的人太多,公安局摸過槍的都去了。頂著腦袋一槍一個,回到家洗澡的時候,發現頭髮都結成硬塊了,一摸啊,原來是飛濺的腦漿都在頭髮上風乾了。」
我當年中二病犯,忍不住質疑奶奶,「你們幾個月時間裡要槍決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做到每個案件人證物證齊全?怎麼避免濫殺無辜?」
奶奶從來是一個風輕雲淡的人,但那一刻的表情裡的複雜,至今難以忘懷。「中間肯定有罪不至死的,但是也都是經過老百姓指認的。特殊時期,人手時間緊迫,大局的快速平穩才是首要任務。」
那一刻我有點戰慄,我戲精的將自己代入成一個被潑皮冤枉即將槍斃的勤勞地主,「奶奶,他們死前害怕嗎?土匪是大喊著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嗎?」奶奶一哂,又頗為感慨,「幾個土匪頭子啊,審案的時候叫囂的最厲害,特務也是嘴硬拒不認罪,最後真的拉去槍斃的路上,一個二個腿都邁不開,架著去的,身體軟成一團,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也有兩個不怕死的。一個是個女土匪頭子,她殺的人不少,自己大步上的刑場,特別的平靜,她那個眼神,我恐怕到死都忘不了……另一個……」奶奶停頓了,「是個意志特別堅定的特務,本來都沒發現,是被他的下線供出來的。刑場上,別的特務都在求饒喊戴罪立功,只有他,蔑視痛訴他的同夥……其實就好像我們信仰共產主義。
二十多年前,奶奶的戰友聚會是極其熱鬧的;五年前,卻已開不了一桌,便不再組織了。現在,奶奶快一百歲,不太能出門了。她開始變得絮叨,在她重複的故事裡,既沒有牛棚農場勞改的壓抑痛苦,也沒有返聘律師生涯裡的輝煌光鮮。活了一個世紀,最鮮活的記憶,還是青春歲月,恩施深山裡,西南聯中的姐妹們,就著月色烤土豆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