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戛然而止,而是一個緩慢的、充滿細節的、與社會和他人相關的過程。
今年的上海藝術季,藝術家雷紅的個展「縛生 Resurrection」正在進行中,試圖探討生命表現,展示藝術家的生命體驗和人生境況。
談到生,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談到它的對立面,死亡。世上總有一些不可言說,但又逃避不過的事實,比如死。就像是現代社會的人類,正在參與一場大型的「皇帝的新裝」盛宴——我們為生而狂歡,卻不去談論死,仿佛它就不存在一樣。
但誰也說不清,這個年代既然有這麼多可以延長生命的高科技手段,可人要好好地死,自然地死,卻變成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們沒法迴避,又沒法面對,於是多數人會把終點的決定權,交由醫學、技術和陌生人掌控——我們連自己的死都沒法好好決定。
今天就讓我們坦誠相待,聊聊死亡這件事。
一、「死亡」這個概念正在被塑造
每個人都想盡力避免死亡,但實際上,「盡力」的價格可不是大多數人能承擔得起的。根據2011到2012年北京13家頂級三甲醫院的ICU住院數據,每位患者在ICU平均花掉了9.7萬元,而如果加上他們在普通病房的花銷,每個ICU患者的平均住院費用達到了14.6萬元。
在美國,ICU也是奢侈品,甚至可達2萬美元/天,據統計,美國人一生醫療總費用的30%用於生命最後一年,其中40%用於最後一個月。曾經有媒體算過在美國「入土為安」的費用,棺材1298美元、墓地1000美元、石頭墓碑1500美元,挖土和蓋土費1200美元,棺材外的金屬外殼2395美元,加上追悼會的4805美元等費用,總共至少要花掉12198美元。
對國內來說,「入土為安」的價格更令人咋舌,墓地價格向來都是喪葬費的大頭。據《經濟參考報》2017年3月31日報導,在一份全國30座主要城市的墓地價格排名中,上海排在第一位,高端墓地每塊近30萬元,全市均價每平方米超過6萬元;在北京,一些所謂「風水好」的墓地,價格多在每塊15萬元。
2018年《新京報》報導說,青島一位老人去世,據他的家屬列出的殯葬花費明細,老人從去世到遺體告別收費名目達18項,共計98215元,其中與花相關的收費就達到了61200 元。而且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墓地費用並不是最終花費,因為公墓的使用期限究竟是多久,基本是個法律空白。
我們是否思考過一個問題,死亡到底是什麼?
僅僅在兩代人之前,死亡對大多數人意味著:躺在自己家中,慢慢逝去。一般情況下,死亡原因不明,只是被描述成「他活到歲數了」。而今天,大多數現代人會死在醫院。通常我們會以為,死大概是從進入ICU開始,到漫長的停止生命體徵宣布死亡證明,再到更漫長的處理後事火化下葬為止。
你或許對這樣的場景已經表示習以為常:在最後的這段時間中,病人痛不欲生,但ta無權放棄治療;醫生明知無效,卻必須遵守行業準則,表演一下什麼是全力以赴;病人的兒子收到一張巨額帳單,他有權決定是否繼續治療,但他不懂醫,不知道怎麼判斷;一大筆公共開支也為此花了出去。
美國醫學人類學家莎倫·考夫曼曾經在《生死有時》一書當中探討美國醫院是如何形塑死亡的——「死亡」這個概念正在被醫學和政治重塑,它可以進行無休無止的討價還價。儘管醫學的終極任務是拒絕死亡,所有人都明白,死亡最終是無法拒絕的,但是醫學可以控制死亡何時發生。
「死亡」已經變成一種決定,即一個人應該什麼時候死亡和應該以什麼認定一個人死亡。ICU正在成為新的生死之門,對患者家屬來說,明知道無望,但依舊要把患者送入其中,就會在道德上得到安慰,這意味著「我們盡力了」。然後,前文提到的那些與錢有關的漫長流程,就開始不容置疑地運轉起來。
二、我們為何對死亡避而不談?
如今,全新的、臨床上對病理的理解奠定了生與死之間一種從未有過,先前不可思議的關係——死亡成了生命中一個方面,並被生命所包括。它已經在生命和死亡之間,創造了一個模糊不清,又難以理解和想像的地帶。
早在1000多年前,死亡是一種公共事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是一種家庭私事。在19世紀之前,15世紀盛行的死亡藝術提供了一種模板來顯示一種精神通道——讓人跨過從生命到未知之境的那道重要門檻應該如何打開。
隨著19世紀生物學的發展,死亡有了新的審視目光,那就是被看做疾病或者某種自然過程中或者異常情況引起的結果。理解死亡最有力的術語,已經從宗教上的、不可見的、命中注定的那種靈床上的穿越,變成了在疾病過程中醫學上的護理,和最近開始的幹預治療。
因而面對死亡,現代醫學的任務從一開始就是極具諷刺意味的:既要理解疾病如何在人體存在,又要否定死亡的力量,儘管這種力量數百年來一直被理解成一種「自然」真理。
正如人類學家瑪麗蓮·斯特拉森所提出的那樣,如果生命終止的事實——比如自然呼吸的結束——所提供的基礎功能被生物醫學技術的使用幹擾破壞,那麼延長生命中的死亡的行為如何能被解釋為符合道德的呢?
哈佛委員會曾經創造死亡的一個新定義:腦死亡。倘若按照這一新定義,一個「人」可以被宣布死亡。
當今的重症監護室最常見的一種狀態就是,患者通常是被動佩戴著機械呼吸機的,只能將命運交由醫學、技術和陌生人來掌控。儘管從生物學意義上她還活著,但早已經成了沒有任何獨特的、有目的的生命了。
於是,自然死亡只是一種抽象的文化理想,在一個對醫療幹預需求永無止境的社會中,這種願景變得越來越難以維持。這也就是我們為什麼面對死亡的時候會迴避,以及表現得一無所知。因為現代人缺乏彼岸世界和信仰的保證,每個人如何面臨或應付死亡,完全取決於自己「實存的態度」。死亡對於我們來說就是絕對的虛無。
正如託爾斯泰在小說《伊凡·伊裡奇之死》裡說的:如果我們只知道沉溺於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認識不到人的每一天都是「向死而生」。
三、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死亡?
人類總是無法迴避這樣一個問題:應該如何優雅地跨越生命的終點?
正如美國醫生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別》一書所說的:死亡是我們最終的敵人,但這個敵人擁有優勢力量,註定是最後的贏家。在這一場無法獲勝的戰爭中,你不會想要一個戰鬥到全軍覆沒的將軍。你需要的是一個既懂得怎樣攻取能夠贏得領土,也知道無法制勝時如何投降的人,一個明白如果全部所謂苦戰到底則會造成最大損失的人。
孔夫子曾言「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倒過來講同樣成立。但我們普遍都沒有好好審視過生命、衰老和死亡的問題。
就拿最近這場新冠疫情全球大災難來說,當受害不再是個人而是冷冰冰的統計數據時,我們大多人都很難理解大規模死亡的恐怖。
在崇尚尊老愛幼的儒家文化濃厚的東亞國家,一樣沒法擺脫「棄老」的潛意識。也許在全球範圍內,我們早就潛移默化了一種觀念:年輕人比老年人更重要。大多數老年人的死亡,讓本不合理的事情更能合理化了。
《最好的告別》譯者彭小華曾經與ICU有許多間接的交集,她了解到由於國內長期避諱談死亡,親友出現老人突發意外離世,兒女因為無法得知老人意願,連如何處理骨灰都不知道的情況。
去年有一部電影《別告訴她》,導演王子逸說的就是自己身上的故事,在家人被告知奶奶患上絕症之後,選擇隱瞞了老人,並試圖以一場婚禮為老人帶來「最後的合家歡」。這就是中國式對於死亡一貫的態度,死亡依舊是國人心中「不可言說」的存在。
白巖松說:「中國人討論死亡的時候簡直就是小學生,因為中國從來沒有真正的死亡教育。」 死亡成了房間裡的大象,既然沒法好好談論死亡,更別說有沒有權利決定自己的死亡了。
因而「安樂死」也是避而不談的問題,即便這樣的真實事例一次次向我們發起心靈衝擊。去年對岸中國臺灣主播傅達仁在瑞士接受安樂死的視頻流傳,視頻中,家人都陪伴左右,唱歌送他走完最後一程。他非常平靜地喝完了杯裡的藥物,最後倒在了兒子的懷裡。
然而,目前基於道德、倫理、宗教、法律等諸多層面的爭議,安樂死在大部分的國家和地區,都是非法的。但關於「人是否有死亡的權利」這個問題,依舊在觸動著人類最敏感的神經。
曾經根據美國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死亡醫生》裡幾個醫生的對話就拋出了人們爭論安樂死時的一個核心焦點——病人有權利決定自己去死嗎?如果當事人都不能,那誰還能?這也正是為什麼《尋夢環遊記》這部動畫電影能直擊人心的地方。它顛覆了我們對生與死的認知。墨西哥人也許只是單純地覺得,生固然如夏花之絢爛,但死亡依舊是可以拿來調侃慶祝的。
它提供了另一種對死亡的思考範式——人這一輩子會經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臟跳動停止的時候,那是生物角度的死亡;第二次是在葬禮上,認識你的人都來祭奠,之後你的社會地位就結束了;最後一次是當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遺忘了,那你就真的死了。
也許這才是我們需要的死亡教育,不僅關乎生命、價值,更關乎愛。在年老和患病時,人至少需要兩種勇氣,一種是足以面對人終有一死的事實的勇氣。而第二種更令人卻步——依照我們發現的事實採取行動的勇氣,因為很多時候不確定性才是最大的挑戰,真正的智慧,就是一種審慎的力量。
《最好的告別》那本書的英文書名叫Being Mortal,Mortal意思就是「凡人」——相對神而存在的我們,譯者彭小華說自己曾經想翻譯成「身為凡人」「凡人有死」,但最後她說擔心中文讀者對「死」有忌諱,於是最終的書名版本不妨理解成「殘陽依舊好」,給人一種遐想和指望。
但其實,什麼時候我們能好好面對「凡人有死」這四個字,我們才算是真正對自己的生命,做最好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