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開元寺內弘一法師紀念館,陳列著弘一大師生前所用的二種筆,一為書寫之毛筆,一為治印之鐵筆。每次瞻仰法師紀念館,我常在陳列著毛筆與鐵筆的櫃前,凝視遐想,徘徊久之。大師出家之後,專意修律,持行精嚴,清淨如明珠,獨於書印之道猶眷眷不能離也。
大師少小即學書、學印。十二、三歲這二年中,開始習訓詁,讀《爾雅》、《說文解字》,臨摹石鼓文、秦小篆,對金石之學愈發興趣。十七歲時,從天津唐靜巖(敬嚴)學鐫印,此後十年,治印甚勤。這一時期,大師治印多受清代流派影響,顯得流麗多姿,1900年,大師將所藏名印及自製印章編為《李廬印譜》刊行,並以自序。1921年,大師到杭州、南京任教,提倡書法金石,並組織「樂石社」,研究篆刻藝術,夏丐尊、經亨頤、柳亞子、費龍丁諸文士亦加入,大師被推為社長,撰《樂石社記》、《樂石社社友小傳》以記其盛;其時,大師間與陳師曾、吳昌碩、葉舟諸印家交。1915年,加入西泠印社;這一時期,大師印宗兩漢,較前期所作質實平正。後來他將出家,遂把所藏印石移贈西印泠社,西泠同仁將這批印章瘞於社中石壁之內,並嵌「印藏」小碑,由葉舟先生題記。
大師出家之後,就很少鐫印,現就資料所載,大師作印有數次。一是一九二二年二月,他將所刻五方私名別字的印,鈐拓加跋,寄給夏丐尊。大師自號法名甚多,所用印章多為友人刻贈,這次卻親手鐫刻五方,都是白文,以單刀法為之,近秦細白文一路,但風格完全是他個人獨創的,空明虛清,與他的書法十分同調。二是一九二四年初,他應王心湛居士之請,刻一方小印,因身邊一時沒有印刀,於是「假鐵椎為之」,是否即因這次偶然用椎代刀,便成為以後大師創用椎形刀的啟發呢?可惜我們還未發現這方印作。三是1932年歲暮,大師居廈門萬壽巖時,又刻了「看松月到衣」的閒章一枚贈了智上人,這或許是大師最後的印作,此印氣象古穆,雍容自然,尚有鈐拓傳世。(按:印文「看松月到衣」,釋曇昕誤釋「月」為「日」,後來文章,多相引用,一字之差,意境頓失,蓋未審原印拓故也。)
上面對大師的篆刻活動作了簡略的介紹,接著回到正題上來。大師一生留下談論篆刻的一些文字,出家後仍與幾位篆刻家交往且有文字往來,或書信、或題辭,皆言簡意賅,是近代印學的一大遣珍。我僅錄大師有關篆刻的書簡、序文各一篇,以自己研讀心得,試為臆說。
致馬冬涵(一九三八年舊十月二十九日)
「……刀尾扁尖而平齊,若錐狀者,為朽人自意所創(可隨意制之,尋常之椎亦可用)。錐形之刀,僅能刻自文,如以鐵筆寫字也。扁尖形之刀,可刻朱文,終不免雕琢之痕,不若以錐形刀刻白文,能自然之天趣也。此為朽人之創論,未審有當否耶?……」
「……朽人於寫字時,皆依西洋畫圖案之原則,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面之形狀。於常人所注意之字言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決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寫之字,應作一張圖案畫觀之,斯可矣。不惟寫字,刻印亦然。仁者若能於圖案法研究明瞭,所刻之印必大有進步,因印文之章法布置能十分合宜也。又無論寫字刻印等,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此乃自然流露,非是故意表示)。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衝逸之致也……」
這封有三層意思:首言大師用獨創的椎形刀鐫刻白文印,尤得自然之天趣,而常人所用的扁形刀,可刻朱文印。次言參用圖案法,對寫字刻印的進步是大有裨益的。我們知道,西洋的圖案畫與中國的書法篆刻都不是直接模擬客觀的藝術,在形式結構方面,有相通的一面。寫字刻印參用圖案法,可以更靈活地變化筆畫、字行的關係,可以更注重從整體的效果出發去統攝局部、經營位置,也就是大師信中所說的:「因印文之章法布置,能十分合宜也」的意思。當然,中國書法印藝與西洋圖案,還有內涵深淺不可同日而語的差異。區別在於圖案畫是依照一定的規則組織與變化各單元的幾何紋樣,構成裝飾花紋,其操作基本上屬於製作性和理性的直觀構成;而中國的書法篆刻則是以文字為基礎、筆墨為骨肉、韻趣為靈魂的藝術,是法度與情趣、學養與靈性、氣質與精神等因素綜合的表現,所以二者的分野是截然分明的。但弘一大師能從異中取同、從一般人不注意之處,拓展新的天地。大師早年也很喜歡畫圖案,常刊在他編輯的報紙上做為題花,廣告裝飾之用。而他畫的圖案已滲透了書法、篆刻的修養。金石趣味十分濃厚,反過來又從西洋圖案中悟到中國書法篆刻大可借鑑的章法結構,加以融會貫通,為我所用。
第三層言及寫字刻印要屏除依傍,以表示作者之性格。我們知道,大師在俗時,遍臨古碑法帖,凡所涉筆,皆能神似;出家之後,漸漸斂其華美,凝其神骨,直以胸臆出之。所以對「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之派,皆一致屏除」,自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書法篆刻是重情寫意的藝術,大師在《李廬印譜》自序中說:「氣採鳥上,形質次之」。為什麼大師在此又說對神韻也一致屏除呢?所謂「神韻」乃是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的表現,因此,前人作品中之「神韻」乃是前人之情性、精神,而非吾人之情性、精神,董其昌說的「氣韻不可學」便是此意。而大師這裡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即非但他人的氣韻不可學,就是自己寫字刻印時,也不可刻意去表達什麼神韻,因為神韻「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是作者在揮運之際。默契神會,心手雙暢,不知然而然的表現——任真不矯,神韻自生。所以大師:「無論寫字刻印等,皆足以表示作者之性格」,隨後又特別補充道:「此乃自然流露,非是故意表示」,只有自然流露才見作者性格之真、情感之摯。才足以感人肺腑。反之,雕飾造作,則習氣橫生,格調卑俗,不入鑑賞矣。
1938年秋天,弘一法師又為馬冬涵居士的印集題辭「無相可得」。並序:
「曉清居士,英年好學,長於藝術,治印古雅,足以媲美缶廬(吳昌碩)諸老。夫藝術之精,極於無相,若了相,即無相,斯能藝而進於道矣。印集文云:聽有音之音者聾,即近此義,若解無音之音,乃可謂之聰也。居士慧根夙植,當能深味斯言。戊寅秋晚。二一老人時居南州。」
大師此序,簡之又簡,合佛老二理、圓融無礙,探藝術三味、精微玄奧。大師說:「藝術之精,極於無相」。但藝術必有形象,何能無相呢?
這一疑問的提出,最早應是唐代的韓愈,他在《送高閒上人序》中,一面高贊張旭的狂草,豪蕩感激,極神鬼之變,另一面對高閒上人既入佛氏,離事物,以淡泊其心,又學書法,是大惑不解的。韓愈認為僧人都是頹墜萎靡、精神潰敗,那麼所寫的字能得「無象之然」嗎?
而得無象又何有書法?
我們說,張旭的狂草,滿紙狼籍、盡情恣意,甚至是醉迷顛狂地發洩個人的喜怒哀樂,廣至天地萬物,凡所遊目,盡寓於書。可以想見,他作狂草時,是高度亢奮以至迷狂的。那麼高閒上人以極虛清的心境,先釋智遺形,然後下筆,如此書法,像空潭瀉春、古鏡照神,而直入超曠空靈的禪境。張旭極其動,高閒極其靜,一為氣張,一為神韻,二者的書法,一動一靜俱是真實生命的反映,是棄字畫、遣筆墨的精神之體現,也就是大師所說的極於無相的藝術之境。看來崇儒斥佛的韓愈對藝術體用之義,是有所執著、有所偏狹的。
藝術的無相,當然不能誤解為西方現代的抽象藝術。依我淺薄的理解,西方抽象繪畫,是排斥形象,直以色塊、筆觸宣洩感情,表達觀念。而弘一大師所說的「無相」,則是超於形象之外作品升華的精神境界;這裡的形象是廣義的,包括書法的筆墨、金石的篆文,甚至也包括抽象繪畫的色塊、肌理,可以說它存在於一切藝術形式之中的。當一件藝術品成為審美體驗的對象時,能喚起觀者直覺到宇宙生命的存在和人類情感的永恆,以致物我兩忘、功利具舍,這樣的藝術就深入到最高的精神境界,它所涵映的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博之不得的「道」——「無相」之道。老莊之學、佛家之理,深深地影響、主宰中國的藝術精神,道家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佛家的「蓮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詩家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及「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若俯若仰,若往若來,雍容惆悵,不可為象」云云,我們是可以參悟互證的。所以大師還引用印集中的印文「聽有音之音者聾」,接著說:「若解無音之音乃可謂之聰也。」
我們再落實到治印方面,並錄清代陳鍊西的論印二則,以啟發我們的理解。
一、「能以鐵為筆,詩家所云: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裡說印家奏刀如運筆,不露斧痕,是技巧純熟的表現,自有遊刃有餘的樂趣,也是藝術極於無相的技術條件。
二、「要知銀鉤鐵畫,實從虛和中得來,非狂怪怒張也。」虛和要從印家的涵養得來,做到落刀破石時,「胸中有書,眼底無物,筆墨間另有一種別致」。這種別致,也是瀰漫書卷氣的虛和風致。
陳鍊西這兩則文字,一則談技巧,一則談修養;技巧、修養是內外二功,只有工夫成熟了,然後可以言風格,可以言境界。臻此,「雕蟲小技」便亦通神而進於道,進於藝術極致的「無相」之境。
歷來印論,對技巧、流派、風格的闡述,可謂備矣,但能刪繁去冗、一語破的、闡明篆印精義的,舍弘一法師此序文外,我們實在很難舉出其他文章了。
(作者曾任泉州書法家協會主席,選自《弘一法師·翰墨因緣》)
編按:
據張人希《弘一法師的篆刻藝術》一文所載,西泠印社韓登廠先生曾向他說明埋於西泠石壁中印章之情況:約60年代左右,西泠印社曾發掘過這批印章,但印石大都已潮溼腐爛了!該文刊於香港《書譜》第二十三期,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同前張人希一文所載:「……這封信本來是寄給我的印友馬冬涵的。冬涵是漳州人,擅長金石篆刻,那時他被捕了,送到上饒集中營,法師就把這封無法投遞的信寄給我留念。……」而之前,弘一法師曾見過張人希所刻之印,亦曾與他有一面之緣。
本文選自泉州歷史文化中心叢書《高山仰止:弘一法師圓寂七十周年紀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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