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法國這樣的動畫片大國來說,一部迪斯尼動畫大片能場場爆滿非常難得。《瘋狂動物城》上映一月有餘,筆者跑了兩個影院,兩場都是提前一小時售罄,無奈等到第二天提前網上預訂才買到票,還是排長隊入場,全場滿座。
每個人在這部片裡各取所需。純粹為獲取歡樂的人收穫了萌的愛意;喜歡政治的人會認為,這是迪斯尼背後的力量在警示川普;對做城市研究的人來說呢?專業慣性會投射到娛樂中去,想像這是部充滿城市精神的作品,就如石崧《動物烏託邦:論兔子朱迪的城鎮化》中寫道:「朱迪從兔窩鎮坐著告訴列車駛入動物城的路上,夏奇拉的一曲《Try Everything》響起的一刻」,就是在「講述一隻兔子經歷的一次奇幻的城鎮化之旅」。
的確,介於城市規劃和人文社科之間,我覺得,用「動物烏託邦」概念做電影名更準確。從「城市創造無限可能「這個隱喻開始,也跟原名Zootopia呼應:這是以喜劇的形式,藉助動物,認真嚴肅地在討論烏託邦。
一、官僚、野性與種族在進入烏託邦的概念之前,我們來談談,英文和中文世界中,不約而同出現的各種對電影的官僚、野性和種族的解讀。看到兔子和狐狸進入警察局的那一刻,人們自然想到行政部門。而我想到的是哪裡呢?巴黎郊區的警察局!簡直一模一樣的場景和服務風格(可能比樹懶稍微再快個半拍)。
作為對官僚體制的呼應,在獅子市長被捕時, 「野性」成了城市衝突的引發器,整個動物城瀰漫著陰謀,說動物們從遠古祖先那裡遺傳來的野性基因會突然爆發,喪失一切人性。對現代社會中的「野性」,人類學家列維•史特勞斯在他的《野性思維》中有經典的解釋:「它既不被看成是野蠻人的思維,也不被看成是原始人或遠古人的思維,而是被看成是未馴化狀態的思維,以有別於為了生產一種效益而被教化或被馴化的思維。」
而在市長助理的陰謀被發現時,這種「未馴化狀態的思維陰謀」被破了,主題變成正邪鬥爭——很顯然,電影必須是大團圓,不然就不勵志。正如很多評論對種族的解讀:市長助理綿羊成為市長後,在臺前做人樣,而她的綿羊家族在臺後製造陰謀,這不可避免地會讓觀眾產生聯想,這明顯在批評美國某些政客的家族生意嘛。
綜合官僚、野性與種族,如果要把電影放在批判城市政治的語境下討論,可以這樣看:藉助動物,電影批判了全球化帶來的一種保守化趨勢的社會心理——族群與族群之間的信任不再,城市、國家中的衝突形影不離。
二、反城市烏託邦主義而從上述解釋,再回到電影開始的「現代城市」的全景和各種局部景觀,我們能夠理解:電影基於批判,更新城市模型本身,提出一種更完美的解決城市社會病症的模式。那就回到了兩百年沒有停息過的一個概念演進:城市烏託邦。
對這部電影的名字,美國版和法國版同用topia這個古希臘詞根,正好呼應了這種積極的願景。正如英文作者Erin Whitney把電影和迪斯尼1981年出品的《狐狸與獵狗》(The Fox and the Hound)做了對比,說這是繼1981年後迪斯尼最重要的政治電影,反映的是「平等」、「恐懼」和「接納」等屬烏託邦範疇的人類社會主題。
這又引出社會學的一個問題:城市本身是否真的存在託馬斯•莫爾提出的「烏託邦「呢?
現代城市的發展,確實也按照從古希臘城邦模式開始的「城市烏託邦」演變。城市向柯布西耶理想中的「高效率空間機器」邁進,各種人都能按照列斐伏爾提出的城市權,在城市空間獲得更多平等的權利。
圖一:託馬斯•莫爾(Thomas More)的烏託邦島(圖片源自網絡)藉助現代城市烏託邦脈絡,我們可以研判「動物城」提出的城市模式。城市規劃領域最有名的烏託邦實驗有三個:一個是傅立葉的法倫斯泰爾城,一個是霍華德的田園城市,還有柯布西耶的光輝之城。
傅立葉的法倫斯泰爾城,是他基於自己的空想社會主義學說,設計的和諧空間制度,用一種工農結合的組織形態造城,並為這種制度繪製了藍圖,以食堂、商場、俱樂部、圖書館為中心,生活區和工廠區各在一側。這和英國的空想社會主義大師羅伯特•歐文的新和諧城(New Harmony)隔著英吉利海峽相互呼應。
圖二:傅立葉的倫斯泰爾城(圖片源自網絡)這兩種並未脫離古典城邦模式的城市模式,並沒有得到實現。只是通過英法兩國的現代城市模式,部分得以合理化。倫敦和巴黎的老城,是不是和上圖有些像呢?
霍華德的田園城市,基於帶有空想社會主義的和諧城市觀念,並考慮到當時英國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對自然空間的需求,以及工業化帶來的城市病,把健康、自然作為新的烏託邦,風靡於20世紀初的歐美城市。但這種烏託邦也並未完全實現,大部分城市只是把田園城市理念作為大型住宅小區的一種設計模式。
圖四:霍華德的田園城市,中國現在的小區倒是流行用這種理念(圖片源自網絡)在霍華德之後,從羅馬建築大獎賽脫穎而出的一批建築師們,不滿足於做畫圖匠人的工程師,開始想像他們的城市。設計了巴黎歌劇院的託尼•卡尼爾(Tony Garnier )是其中的佼佼者,提出了「工業城市」的藍圖,把住宅、工廠、電廠等分區設計,更像一個生產型城市的烏託邦。
圖五:卡尼爾的「工業城市」,有點像十年前中國流行的開發區(圖片源自網絡)不過,這些初步具備現代意識的空想家們,對城市的想像力還是有限。集大成者是柯布西耶,他的烏託邦在歐洲引起爭議。1930年,柯布西耶對塞納河右岸附近(現屬巴黎警察局)的街區推倒重來的「光輝之城」方案:把一切支撐在立體的建築空間中,住宅樓底層全部架空,高速公路也全部造在空中,城市地表作為連續型的公園,行人可以自由散步。
圖六:柯布西耶的「光輝之城」方案,有些似曾相識。(圖片摘自柯布西耶基金會官網)柯布西耶的城市烏託邦最後沒有實現,其規劃理念也沒有被歐洲接受,但從「建築是居住的機器」衍生的城市規劃觀念,影響了戰後新興國家的城市建設,其烏託邦成為亞洲都市的基本模型。
巴黎今日在討論為何不接受柯布西耶的城市規劃觀時,不同學科也給出了不同答案。但有一條是一致的,其烏託邦理念基於機器和效率,並沒有考慮城市與社會之間的關係。而城市的根本主題無非在於人口流動、生存和生活,可以延伸出的話題包括移民、生產、權利等。從這個角度說,zootopia似乎是修正過的柯布西耶烏託邦城:運轉精良的機器中,人人生而各得其所,一切和諧完美得令人髮指。
圖七:迪斯尼描繪的Zootopia會成為未來的城市模型嗎?(電影劇照)為什麼一代代大師提出完美的城市方案,都以不能實現告終?動物城電影與巴黎人給出了答案,城市空間只是社會形態的反映,只要「社會」存在,必然會有衝突、和平等主題出現。而烏託邦的提出者,是把他們的烏託邦作為一種終極模式,而不是城市社會自然演進的工具。
三、空談烏託邦,還不如談談現實城市中的動物和人把「城市烏託邦」去魅後,我們借列斐伏爾在1960年提出的、關於城市社會最重要的概念——「城市權」,來談真實城市社會中動物與人的關係。列斐伏爾的概念,總被國內誤解為只是人或城市公民的各種政治、財產權利。事實上,他是把城市作為一種現代性來看,簡單點說,把城市和社會等同,從這個角度說,「城市權」譯為「城市法則」或更準確。
把「城市法則」和Zootopia聯繫起來看,則是把空間中的動物視為和人平等的一種存在。在這一點上,法國的作家和社會學家們遠遠走在了我們前面。
幾年前,法國作家紀堯姆•杜帕(Guillaume Duprat)的手繪漫畫書《Zooptique》(《動物眼中的世界》)風靡世界,被譯成多種語言出版。薄薄的小書沒有講什麼複雜的東西,而用細膩的筆觸和童話般的繪畫,普及了一個科學常識:同一個城市風景,在不同動物的眼中,色彩、大小、清晰度是不一樣的。比如,傳說中的喵星人,看這幅城堡,大體上只有一片綠色和白色,而且是模糊的;而汪星人的視野明顯比喵星人大,它還能看到蛇、烏龜等各種小動物。
圖八:人類最親密的兩類動物哥們眼裡的城市風景(圖片源自作者圖書)對動物與城市關係的問題,社會學家也沒閒著。法國社會學家Nathalie Blanc寫的《動物與城市》,她以人對這種動物有沒有喜好(désiré)對動物進行幾類:比如阿貓阿狗們就是家庭屬性的動物,而老鼠、蟑螂等就不是屬於普通動物了。這個分類成為城市社會對人和動物的基本關係形態。
她在書中認為,討論城市中的動物,實質要回到人怎麼定義自然的問題,尤其是加入了科技、道德和宗教的各種複雜要素之後,怎麼面對不同物種的問題。其實,Zootopia電影就很好地回答了她思考的問題。
這在Christophe Traini的著作《動物要素(1820-1980)的社會歷史論述》中,把「越來越少的野生自然形態」作為一個重要結論,他認為城市化的過程中,把文明和野生對立起來看,使得動物棲息的空間越來越少。而動物園、植物園這些城市化的形態,更多的是觀賞性和科學研究性,並不是純粹的野生形態。
同時,他認為「溫情」(tendresse)牌是城市中產階級興起後才有的市民-動物新型社會關係形態,這跟中國的「汪星人」和「喵星人」等不同的動物擬人化異曲同工。這本書的閃光處在於,大量分析了動物的本真性,以及城市是怎麼忽略動物生存的。
其實,行動派早在1887年就開始為動物爭取權利了,從「反對活體解剖人民陣線」(Ligue populaire contre la vivisection)的奠基人Marie Huot提出「動物權」開始,各種不同的動物保護運動在城市不斷發展。對此,城市研究學者也出了份力,從公共政策角度規範城市空間的營造,使動物各得其所。
這個理念影響了法國,光巴黎城內就設置了大大小小兩千餘處動物自然棲息點。為蝙蝠、胡蜂以及其他遊蕩在城市中的動物,營造符合它們習性的棲息地。這不是由官方機構來具體操辦的,而是由政府出一部分資金、由專家出指導規則、通過各種民間協會去操作,他們有非常詳細的說明書,以指導熱愛這項事業的公民去行動。
圖九:巴黎城內樹上的動物棲息點(圖片源自網絡)以上給中國城市規劃者提出了一個問題:城市中是否允許自然空間的存在?事實上,在我們的大城市中,受土地制度、經濟發展、城市觀念等各種要素束縛,很難看到野生和自然的空間的存在,即使有綠地等,也非常人工化、觀賞化,而沒有去儘可能保留或維持空間的自然性。
所以,《瘋狂動物城》除了在視覺效果上,借各位建築大師的成果,提出了一個更完美的城市模型,還從城市烏託邦的討論出發,來看城市社會在各種新的條件下會不會出現舊問題。它的答案很明確:城市物理空間可以愈發完美,但人組成的社會,問題永遠存在。
最後很迂腐地以影迷身份插句話,法國為了讓這麼優秀的電影儘可能地以法語思維模式植入大眾大腦,費盡心思地把法語版翻譯得很精彩,然後儘可能地把英語版場次減少,以讓大家從母語理解這部優秀的電影。實踐證明很有效:法語的狐狸翻譯比英語版的悶騷多了——這一招中國相關部門也可以多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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