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從什麼時候起明星劈腿出軌必上熱搜?從什麼時候起婚外情成為了道德大棒的目標,連飾演第三者的女演員都無法逃脫網友的謾罵?我們在變得更加保守嗎?文化研究者毛尖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採訪時強調,二十年來的國產偶像劇在美學上沒有任何進步,不對當下社會做出檢討,而執著於無窮無盡「鬥小三」。不限於國產劇,彈幕三觀警察甚至「審核」起了國內外古今的文藝作品,界面文化《今天的愛情觀成為保守回潮的標誌了嗎?從祝英臺應嫁馬文才說起》一文為我們列出了這些現象:有人指出《大宅門》中的楊九紅是痴心妄想進入白家的無良妓女,《橘子紅了》中的秀禾與老爺的弟弟相戀是不知廉恥的渣男渣女,《鐵達尼號》和《亂世佳人》都是小三偷情的故事……
這種有人稱之為「保守」、有人認為「正常」的道德觀念是從哪裡來的呢?法國哲學家迪迪埃·埃裡蓬在《回歸故裡》一書中是這樣分析的:社會規則會對所處其中的所有人施加影響,那些希望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條」、充滿「理性」、符合「標準」的人便可將我們自幼開始習得的社會規範視為聖旨。在他知道了外祖母的經歷、深刻思考了自己的出身家庭之後,迪迪埃寫道,「我知道了用於判斷正常與不正常的標準,在相當大程度上是相對的、人為的、可變的、與所處背景相關的,且兩者相互交疊,總是非絕對化的……我還知道違反社會規則的人不單要時時生活在焦慮與痛苦之中,還很有可能為此遭遇身體上的折磨……」
在社會學、哲學的視角之外,如果我們試圖在科學領域尋找所謂保守觀念的來源,我們又會發現什麼呢?在《欲望的演化:人類的擇偶策略》一書中,進化心理學家、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心理學系教授戴維·巴斯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答案。《欲望的演化》基於眾多關於擇偶的科學研究,利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擇偶行為案例,揭示了人類的擇偶策略滲透進了每個人的行為之中。在巴斯看來,這些策略既塑造了女性之間的地位等級,也助長了男性的性背叛。它們既以愛之名義讓戀人們激情相擁,又用嫉妒的怒火和殘忍的背叛讓戀人們黯然分手。
《欲望的演化:人類的擇偶策略》作者戴維·巴斯
在這本書的終章,巴斯也分析了人類貞潔觀的來源,為何人類在道德上排斥多元的、隨意的擇偶策略——「人們總是會責難頻繁更換配偶和亂交行為,通常對他們最有好處的,就是在他人心中培養這種道德觀點。我們的性道德植根於我們的進化出的性策略之中。不過,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縱觀人類進化的歷史,給所有人類策略中的單獨一條增加權重,並沒有合乎道德的正當理由。我們人類的本質就存在於我們性策略的多樣性之中。認識到人類擇偶策略的豐富性,可以幫我們向和諧邁進一步。」經出版社授權,我們從《欲望的演化》一書中節選了這一部分,以期與讀者一起從進化心理學的視角一窺「貞潔」「保守」背後的秘密。
01 擇偶策略的多樣性
兩性慾望的差異是人類多樣性的一個重要方面,不過每種性別自身也有巨大的可變性。儘管追求純粹的隨意性關係的男性多於女性,仍然有些男性會一生都恪守一夫一妻,而有些女性也會發現多角戀、隨意性關係抑或是多元化的擇偶策略比一夫一妻的生活更誘人。有些男性是為了女性的經濟資源而追求她們,而有些女性是為了男性的外表而追求他們,儘管這與整體趨勢正好相反。儘管大多數男性和女性會被異性所吸引,但有時他們也會對同性感興趣,有時會對同性和異性都感興趣,或都不感興趣。這些性別內的差異不能被當作統計上的意外而加以排除,它們對於了解人類擇偶策略的豐富語庫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性多樣化會因為個體環境的改變而改變,這些環境可以幫助每個人從他們的劇目中選擇一種策略而放棄另一種——這種選擇可能並不能被有意識地清晰表達出來。例如,阿卡男性在缺乏經濟資源的情況下,會採取高親本投資的擇偶策略。昆族女性如果足夠迷人,可以一直吸引願意投資的男性,她們會選擇持續擇偶的策略。我們的配偶價值,即我們在擇偶市場上有多少魅力,決定了在多大程度上,我們可以把我們的欲望修成正果。儘管擇偶策略深深地根植於我們的進化心理之中,但是沒有一項策略的實施可以不考慮社會背景或配偶價值。了解促進兩性性策略的關鍵社會背景,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性別內部和兩性之間的擇偶行為差異。
關於這些多樣性的知識可以幫助我們仔細地審視那些由自私利益引發的價值判斷。在西方社會,終生的一夫一妻常被標榜為典範。任何人如果不能遵從這些慣習,就會被當作是不正常、不成熟、不道德或是失敗的。這樣的評價正表明了支持這一觀點的人心中暗藏的性策略。例如,通常情況下,最能滿足女性利益的就是說服他人相信終生相愛的理想可以實現。亂交的女性會對專一的女性形成威脅,分散她們丈夫的資源、關注和承諾。最能滿足男性利益的就是說服他人採納一夫一妻的策略,儘管有時候他自己也不能遵守。亂交的男性侵佔了單身男性的擇偶機會,並且使已婚男性有被戴綠帽子的危險。我們所贊成的性價值,簡而言之,通常是我們已經發展出的擇偶策略的表現。
最能滿足男性利益的就是說服他人採納一夫一妻的策略,儘管有時候他自己也不能遵守(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兩性的隨意性策略深深地根植於人類的進化歷史當中。進化視角的描述會強調男性的性亂交和女性的性羞澀,這會誇大事實。就像男性做出承諾的能力是他們全部策略的一部分一樣,女性也有發生隨意性關係的能力,而事實上,當她們覺得有好處時,她們就會發生隨意性關係。
在達爾文提出性選擇理論的一個世紀之後,這一理論遭到男性科學家的強烈反對,部分是因為他們假定女性在擇偶過程中是被動的。女性積極地選擇配偶,而且她們的選擇形成了一股強有力的進化動力,這樣的假設被認為是科學幻想而絕非科學事實。在20世紀70年代,科學家逐漸開始承認在動物和昆蟲世界中雌性選擇的重要性。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科學家開始在人類物種中證實女性選擇和競爭配偶的積極策略。但在21世紀初,很多頑固的反對者再度堅持女性有且只有一項擇偶策略——尋求長期配偶。
科學證據給了我們不同的解釋。反對忠誠擇偶而轉向隨意性行為的女性,改變她們的擇偶欲求,去迎合男性揮霍無度的生活方式、他們外表的吸引力、他們陽剛的身體,甚至他們冒險自大的「壞男孩」特質。所有這些都告訴我們,女性有專門為短期擇偶設計的心理機制。有婚外情的女性會選擇比自己丈夫地位高的男性,並且她們很有可能會愛上出軌對象,說明女性有更換配偶的適應機制。如果缺乏有能力的男性為她們投資,或是男女比例不利於女性,在預見到這些情況時女性就會將策略轉向短期私通,這也說明女性有專門的適應機制幫助她們從長期擇偶轉換為短期擇偶。
人們總是會責難頻繁更換配偶和亂交行為。但是,通常對他們最有好處的,就是在他人心中培養這種道德觀點。我們的性道德植根於我們的進化出的性策略之中。不過,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縱觀人類進化的歷史,給所有人類策略中的單獨一條增加權重,並沒有合乎道德的正當理由。我們人類的本質就存在於我們性策略的多樣性之中。認識到人類擇偶策略的豐富性,可以幫我們向和諧邁進一步。
《欲望的演化:人類的擇偶策略》[美]戴維·巴斯 著 王葉 譚黎 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20-8
02 擇偶行為的文化差異
文化差異代表著人類多樣性中最迷人、最神秘的一面。不同社會的成員在某些品質上有巨大的差異,比方說他們對結婚伴侶的貞潔的欲求。比如,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幾乎每一個個體,不管男性還是女性,都認為貞潔是配偶不可缺少的品質。那時,中國人在失去貞潔後,幾乎是不能結婚的。不過,中國的這種文化在過去30年中已經改變。我的實驗室的研究發現,儘管貞潔依然被看重,但它在配偶偏好中的重要性已經逐漸降低。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國家,如瑞典和挪威,在挑選配偶時並不重視貞潔。這種文化差異給所有人類擇偶理論都出了個難題。
進化心理學關注早期經驗、教養方式和其他當下的社會生態因素,用它們來解釋擇偶策略的差異。心理學家傑伊·貝爾斯基(Jay Belsky)和他的同事認為,嚴苛、拒絕、前後矛盾的兒童教養方式,不規律的資源提供,以及婚姻不和諧,都會導致孩子形成過早繁殖和過快更換配偶的擇偶策略。相反,敏感的、支持性的和有回應的兒童教養方式,配合可靠的資源以及父母和睦,則會使孩子形成有承諾的配偶策略,表現為較晚繁殖而且婚姻紐帶穩固。簡單來說,在不穩定、不可預測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學習到的是他們不可以信賴任何一個配偶。因此,他們會選擇較早開始性生活,而且傾向於頻繁更換配偶。相反,生活在穩定家庭的孩子,父母的投入是可以預期的,他們會選擇長期配偶策略,因為他們期望能夠吸引一個穩定的、高投入的配偶。離異家庭子女的資料可以證明這個理論。這樣的孩子會較早進入青春期,性生活開始得也比較早,會比來自完整家庭的同齡人擁有更多的性伴侶。
擇偶策略對早期經驗的敏感性,可以幫助解釋不同文化對貞潔的重視程度的差異。例如在傳統的中國,婚姻歷來是長久的,離婚很少見,父母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為子女投入很多。在瑞典,很多孩子是私生子,離婚很普遍,而且很少有父親會長時間對子女投入。因為這些早期的發展經驗,中國人和瑞典人可能從人類擁有的全部庫存中挑選出不同的策略。儘管早期經驗的重要性還需要進一步的證實,但現有資料還是支持了這樣的觀點:在兩性的性策略語庫中,既有隨意擇偶,也有長期承諾,有竊取配偶,也有更換配偶。他們從菜單中挑選的特定策略,只部分取決於他們的早期經驗,這在不同的文化中會有不同的體現。
亂交的阿赫人和相對專一的希維人之間的不同,也可以說明人類性策略的文化差異。這兩個部落的男女比例差異,可能是導致他們性策略差異的關鍵原因。在阿赫部落,每一個男性對大約1.5個女性。在希維部落,儘管無法得到確切數字,但可以肯定男性比女性數量多。有很多可接近的阿赫女性,就給阿赫男性創造了希維男性無法得到的性機會。阿赫男性抓住了這些機會,十分頻繁地更換配偶和隨意的婚外情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在採取短期性策略時,阿赫男性會比希維男性更成功。希維女性比阿赫女性更有可能留住男性的高投資,因為希維男性必須要提供資源來吸引和留住配偶。今天我們有目共睹的文化變遷,諸如大學校園和大都市裡盛行的「勾搭」文化,以及像Tinder這種隨意性行為和網絡約會應用軟體的興起,所反映出的擇偶策略的變化,也許是由感知的或真實存在的性別比例失衡所導致的。
像Tinder這種隨意性行為和網絡約會應用軟體的興起,所反映出的擇偶策略的變化,也許是由感知的或真實存在的性別比例失衡所導致的
一個關鍵的文化變量就是預設的擇偶體系,特別是一夫一妻制和一夫多妻制。一些伊斯蘭國家允許男性最多娶四名妻子。在美國猶他州和德克薩斯州的部分地區,一些摩門教團體對於男性可以迎娶的妻子數量沒有明確的限制,有一些甚至可以娶十幾個妻子。即使是預設為一夫一妻制的文化很多實際上也是一夫多妻的,因為很多男人會通過多次結婚或者外遇而擁有很多伴侶。一種文化越鼓勵一夫多妻,其中的男人就越有可能鋌而走險去獲得地位、資源和配偶,而這種追求不止局限於今世,還有對來生的渴望。從麋鹿到海象,正如在非人類生物族群中擇偶都是暴力的關鍵誘因一樣,在我們自己的族群中,擇偶和暴力也密切相關。進化出的擇偶策略受到這些至關重要的文化背景的影響,並被應用於其中。
在了解不同文化中的性策略差異時,我們發展出的擇偶機制起著關鍵的作用。不同文化中可獲得的性機會不同,它們的生態環境所提供的資源、男女比例以及它們鼓勵長期擇偶還是短期擇偶的程度都不相同。我們發展出來的心理機制是受這些文化因素調節的。因此,擇偶行為的文化差異可以反映出人類從所有可能的性策略中做出選擇的差異,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也以所屬文化作為基礎。每一個活著的人都從我們成功的祖先那裡繼承了這一套完整的策略語庫。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欲望的演化》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發布,較原文有刪節,未經授權不得轉載。